父亲的高度
父亲生于1921年,名魁梧,身材却只是中等个子。他一生官职不大,却一身正气,为人善良,高风亮节,深得大家敬重,在我们心中有着十分高大的形象。儿时,别人每每说起父亲的名字,都是交口称赞,满脸都是对他的尊敬,让我从小就看到他在别人心中不一样的高度。
父亲是镇供销社主任。1961年,父亲响应国务院“关于压缩城市人口,精简职工,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决定,他做好表率,要求母亲带着孩子回农村安家落户。当时恰逢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农村更是民不聊生,贫病交加。母亲带着8个子女回到农村,经常是饥肠辘辘,饿得无精打采,母亲只得上山挖野菜,吃树皮充饥,母亲偶尔会埋怨父亲,父亲却淡然一笑了之,也许有些自责,但他从不后悔。
父亲为人善良的故事很多,最典型的是照顾一名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兵。那是1956年,街上一名疯子向过往行人吐口水,被人追打。父亲听说这个疯子是从抗美援朝回来的“特等伤残兵”,因神志不清,又无家人照顾流落到街头,满身污垢,遭人嫌弃。父亲立即把他拉回供销社,安排到旗下的一家饭店,派专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指导他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散工作,定期带他看病治疗。老兵生活有了规律,吃住有保障,病情慢慢好转,后来生活能自理了。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精心照顾伤残军人的故事,被县委一名宣传干事得知后,写了一篇题为《一颗金子般的心》的通讯报道,发在《湖南日报》上,父亲的善举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为供销系统赢得很高的声望。
父亲退休时,特意交代单位接班人一定要照看好老兵。父亲从单位离开时,老兵流着泪,紧拉着父亲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父亲生活很节省,吃穿朴素,对子女也同样的要求,但在帮助亲戚邻里时,他不吝啬,不张扬,有着非同寻常的宽厚与仁慈。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家后院的一个孤寡残疾老人,身患重病无钱医治,父亲悄悄给他送钱送粮多年,直到他死后,别人才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父亲给他送钱粮日期和数目,每一笔都记载得清清楚楚,邻居简要一算,仅现金一项就有400多块。村里人这才知道,这么多年都是父亲在默默照顾他,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父亲的大义,被乡邻们传颂了很多年,被誉为好人的典范。
那时,我内心是喜悦的、自豪的,觉得父亲是那么了不起。现在,这本记录着我父亲行善的小本子,成了我家的传家宝,教育后人要与人为善,宽厚待人。
父亲孝敬老人,在当地也是有口皆碑的。外祖母没有儿子,只生养了我母亲三姊妹,各自出嫁后,外祖母独居。外祖母是裹脚老太太,走路困难,生活不能自理,晚年时,父亲在生活上很照顾外祖母,给她挑水、送粮、送煤,日常零用开支全包了,还时常用轿子抬到我家小住,可说是无微不至。在外祖母60多岁时,父亲省吃俭用,给她打造了一副最好的“千年屋”,做到了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在我们当地被当作孝顺儿女的榜样。父亲不幸早逝,母亲不敢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外祖母,怕外祖母太伤心难过。母亲每次去探望外祖母时,外祖母都会问:“魁梧怎么不来看我?”外祖母心心念念惦念着父亲,母亲总是流着泪岔开话题。
父亲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是把九个子女都抚养成人,他不重男轻女,一律都送进学堂读书,并鼓励男孩全部参军,报效祖国,固守国防。他的爱国情怀和远见卓识,给子女的人生发展,指明了一条光明道路,我们在军营里得到锻炼成长,学会了明辨善恶,都成为有担当,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我17岁那年,父亲即将退休,而我恰好高中毕业,我理所当然等着顶父亲的职。在我心里,甚至家族里的人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上面的哥哥姐姐们都已工作或出嫁,人生大事都安排妥当。而最后父亲却让我一个出嫁的姐姐去顶了职。
对父亲的这个决定,当时我非常不能理解。顶父亲的职,那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却如泡影一样破灭,那一刻,我非常恼怒,对他爱理不理,有时甚至故意不叫他,表达我对他的无声抗议。
父亲知道我生他的气,却不跟我解释。他跟母亲说:“男孩子吃点苦怕什么,满伢子以后会理解的。”
父亲出生在旧社会,却有男女平等的思想高度,甚至更疼爱女孩,这在当时十分难能可贵。
1978年,我负气入伍,临别我都没有叫他一声。我刚到部队一个月,还没有完成新兵训练,我的部队就接到命令,奔赴中越边境前线,同时,大哥的部队也到了前线。
这个消息,是父亲完全没有料到的。
战争结束,父亲特意来部队探望我和哥哥。那时我刚从战场下来,他看到我一切安好,非常高兴,认真对我说:“你现在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今后的路一定能走得更好、更稳,我对你放心了”。接着他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县政府给我们家落实了回城的政策,如果在部队不能提干,回家也有工作安排”。父亲说完,把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摘下来戴在我手腕上,再从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分给我5块,我坚决不要,他硬塞在我手里说:“你打仗辛苦了,自己买点东西补一下身体”。听着父亲的话,我仿佛被电流击到,一股暖流迅速蔓延全身,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
父亲回去,我去送他坐车,一路上,我嘴巴嗫嚅了几次,想对他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是那么伟岸,那么温暖。我突然想到,一生要强的父亲,在我参战的日子里,不知道他受了多少内心煎熬,假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他将一生都活在深深的自责里。
1981年7月1日上午,我在部队师教导大队参加集训,突然接到七哥的电话,他告知我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听到这个噩耗,我如五雷轰顶,顿时傻了。当我赶回家看到父亲时,他就跟睡着了一样,我无法想象他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我对着父亲的遗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表达我对父亲最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歉意!
父亲走了,他高尚的精神美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