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溪沟的水车
车溪沟,有车,有溪,有沟。
车是水车,木头打造,应水而生,遇水而转。
溪系山泉,源自罗家山,流经石柱湾,汇入九畹溪。
沟乃水沟,一条人迹罕至的水沟,远古地震时遗下的一条皱褶,上起罗家山,下至九畹溪,沟壑纵横,乱石嶙峋,山瀑道道,流水潺潺。
车溪沟由于朝向背阴,加之山势陡峭,长年无人光顾,只在上段山腰有路通往,下段与九畹溪交汇处,辟有跳石而过、依山盘旋的小路,树丛掩映,绿草茵茵,蜿蜒远去,后来被一条旅游公路取代,直达九畹溪漂流终点。
沿车溪沟上行,不远处筑有拦水坝,一条水渠依山就势蜿蜒左去,流至溪边人家屋后的山包上,钻进一根倾斜的钢管,在一个木架房里冒出来,策动那部水车转动,再通过一根皮带转接,带动磨盘磨面,带动电机发电。
那个电机功率很小,轰轰隆隆发出的电,勉强供应周边人家照明,还不得不规定一户一灯,多一颗灯泡都带不起,且根据车溪沟的水势决定供电时长和质量。水大,水车转速快,灯亮如白昼,可惜涨水季太短;水小,老牛拉破车,灯泡闪烁不定,有如死猫眼睛。遇到水枯季节,车溪沟的水车几成摆设,即或正常时间段,也是开开停停,白天将就磨面,夜晚勉强发电,不到夜半就得拉闸。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九畹人睡得早。
尽管如此,它好歹是个加工厂,九畹人仍是不离不弃,即或每晚送电时间短,电灯总比点灯强,无需拿鸡蛋换煤油。此外,想吃面条背两升麦子去换,省去了推磨、筛面等好多工序。再说,加工厂属于当时的新鲜事物,水车、水磨、压面机、电机,都有科技含量和技术成分。比如磨面,水车带动磨盘,加工包谷、小麦之类的粮食,粮食堆在磨盘上,磨眼里插根竹竿,随着磨盘转动摇晃,控制粮食流入磨眼的速度,因此需要一定技术。此外是压面条,机器要人控制,和面需要技术,软硬恰到好处,一系列的工序,反反复复的,先压成长条面皮,拿竹竿卷成卷,最后安上面刀,面皮从刀口流过,就流成了长长的面条,拿竹竿拦腰一挑,按一定长度截断,然后挂住外面晾晒,晒干后按比例切断,一斤一斤的过秤,再拿白纸包成卷,全部工序就完成了。
我们今天看来,面条是多么普通。殊不知,普普通通的面条,要经过多少道工序?且不说耕种收获环节,就从麦子磨面说起,转磨、过筛、和面、揉团、压皮、出面、晾晒、压切、包装,哪个环节没凝结辛勤的汗水?哪个环节离得开仔细人呢?
我的父亲就是个仔细人,但又是一位十分迂腐的人。他居然拒绝继承爷爷的医术,不去知医寿世、救死扶伤,偏就去钻研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东西,比如他无师自通,瞄学木工篾匠手艺,水桶、猪食盆,水瓢、木刨子,斗笠、纸折扇等等,但凡日常生活用品用具,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做出来无偿送给人家,从未听说他收过钱,最多就图了个口福,同时也赢得了口碑。九畹溪两岸的人家,大多用过我父亲的手工产品。还有,他潜心试验成功的大屋窖储藏红苕技术,曾经风靡好些年,不断有人来这里现场取经。
正因为他是个仔细人,也就格外喜好安静,无法忍受老屋的吵闹和喧嚣,几次“发誓”要搬到笔架山的岩屋居住,又说要在九畹溪的长潭边搭棚而居,还说干脆进洞湾溶洞里养神,或是爬上圣天观去守道观。他的想法很多,一个都不现实,也无法成为现实。老屋居住着十余户人家,的确是吵闹喧嚣,但它是祖宗留下的产业,守护祖业责无旁贷,维护家庭无可推卸。兴许,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车溪沟。
父亲去车溪沟,母亲断然反对。车溪沟没有吵闹吗?水车不轰隆隆响吗?溪里水、沟的水不哗哗流吗?再说,谁给你做饭?谁帮你泡茶?谁顾你冷热?谁管你咳嗽?谁……父亲一声不吭,收拾一番起身就走。在老屋,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老屋的男人大多如此,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认定和决定,没人能够去改变。
母亲也是急中生智,她去了芝兰邮电所,托熟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事要我回家。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也正准备回家,因为我有了对象,准备带她回去过门,想给我父母一个惊喜,附带着向九畹人炫耀。九畹人比较爱面子,尤其是九畹男人,我也概莫例外。婚姻乃终身大事,务必慎之又慎,找对象优中择优,长相不行免谈,身材不佳再说,“矮打杵”和“三游春”通不过,如果男女不般配,出门怎么拿得出手?回乡怎么对得起乡亲?你让父老乡亲情何以堪?
我俩回到老屋时,给了母亲一个惊喜。她太喜欢我妻子了,一进门就拉着她的手,芝麻米胡豆说得不住嘴,居然忘了烧火做饭的事。
母亲惊喜的一面,是我在城里有了对象;还有一层意思,是她搬来了城里的兵,而且还有“女兵”。说着说着,她的话题转移到父亲身上,说这个迂夫子真是迂腐,明明知道肺上有毛病,偏那叶子烟戒不下来,宁愿吃苦不愿吃药,有钱吃药不如吃肉,不吃药病它能好吗?白天干活经不起累,夜晚咳嗽又睡不成觉,一听见大人小娃吵闹就心烦,几次都要搬进洞湾里去住,四爷劝,幺婆婆劝,我也劝,他都听不进去,硬是去了车溪沟,车溪沟湿气那么重,哪是他待的地方?他能睡好吗?他能吃好吗?我就怕他的老毛病搞成了大毛病,我是没法子才给你打电话,你俩一定把他给我劝回来。
我俩奉命来到车溪沟,父亲一见很是激动,激动得一阵咳嗽,咳得脸红脖子粗,点火烧水煮挂面我俩吃,去隔壁借了几个鸡蛋,路边掐了几根青葱,给我俩煮了一大碗鸡蛋挂条。
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准小儿媳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吞吞吐吐,说了上句没有下句,大多时间看着我俩吃面,相互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幸亏水车轰隆隆转动着,使得尴尬的场合显得活跃,然后父亲就去干活儿,水车等着他去压面哩。
水车我是见过的,小时候我去过花桥,花桥有水车还有水磨,而车溪沟只有水车,不过还有一个小电机,都是利用皮带来带动。磨面时,皮带套在水磨上;压面条,皮带套在压面机上;发电时,皮带又套在电机上。这叫:一车多用,一水多能。
加工厂业务繁忙,却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家住附近,另一个就是我父亲。父亲是背着铺盖来的,吃住在厂里,以厂为家,吃饭自己煮,吃菜呢?父亲人缘好,附近人家送菜,只要有好吃的,少不了我父亲一口。尽管如此,他还是饥饱不定,而且吃饭时间不规律,有时忙得顾不上煮饭,煮饭大多就是煮挂面,煮一碗切剩下的挂面头子,长短不齐,分量不定,没有油荤,也没有鸡蛋,更谈不上营养,就一碗清水挂面,一天能吃上一顿两顿算就不错。
父亲终于和好面,开动机器压面皮,随着机子转动,一长条面皮流出来,然后返回去再压,反复压过两道三道,流出来的面皮越发劲道,宽宽展展,滋滋润润,拿小竹竿卷成卷,然后调整机器、装好面刀,正式开始生产面条。我俩自告奋勇帮忙,彼此拿小竹竿在出面口接面条,一杆一杆提到外面架子上晾晒。其间,来了换面条的人,他和父亲熟识,背着麦子口袋,还带来一把叶子烟。父亲关停水车,先给他倒茶,再找钩子秤过秤,然后记上账本,一斤麦子换多少面条,时间长了我没记住,我本来记性就差。
太阳偏西时,我俩准备回家,父亲和同事商量一番,对我俩说随后就回来,我俩没有忘记母亲的嘱咐,但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再说,他给不给面子还得两说。
晚饭很丰盛,烘的腊蹄子,煎的锅巴肉,煮的懒豆腐,炒的洋芋丝,还有坛子里抓来的泡菜:蒜瓣瓣、木姜子、芋头梗、萝卜条、豆腐乳,比过年还要丰盛。其实,母亲也讲面子,未来的媳妇过门,当婆婆的必须舍得。
等候父亲吃饭,等得肚子咕咕叫,才听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原来,他沿着九畹溪撒网回家,提回来两条大鲤鱼。母亲赶快洗锅煎鱼,忙得像脚踩风火轮一般。那个丰盛的晚餐,给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少年后她仍然津津乐道。
吃饭之间,我们问及父亲的身体,妻子表现得很有教养,只字不提父亲的固执,只劝他注意保养身体,老是咳嗽对肺部不好。我也接过话头,说车溪沟水汽重风湿大,说车溪沟生活不大规律,说那厂房睡觉四处漏风,说车溪沟的水车多年失修,说溪里的水哗哗响得不安神……说来说去,说到了母亲的主题上,没说一句劝他回到老屋的话。
父亲是个聪明人,他听得懂我俩话中有话,他可以不给儿子面子,但他得给刚过门的儿媳面子。转眼就到了年底,父亲清算轧账办移交,背着铺盖卷回到了老屋,忍受漫长的吵闹和喧嚣。
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我父亲、母亲先后“走”了,老屋已是风烛残年,原先的吵闹和喧嚣不复存在,因为里面的住户陆续搬走,有的另外建了新房,有的随儿女去了异乡,天井里显得格外空旷,难得碰到一个人说话。
好不容易逮住了胜,他正要去九畹溪上班,他在漂流景区当水手,说起老屋他直摇头,说起车溪沟的水车,他却噗嗤一笑:车溪沟还在呀?一沟的乱石头,水车谁开走了,水还在哗哗流。
(2023年5月24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