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冻的旧梦
文/靳小倡
年逾而立,每忆及少年,若照护着一个身患渐冻症的至亲,眼睁睁看着他的肌肉一天天萎缩下去,器官一天天衰竭下去而无能为力。溯往,还要写出来,总难逃轻薄为文的嫌疑,确也没什么可抓挠的。流年悠悠,真应了那句浮生若梦,梦醒后,揉揉眼睛,未必还能记得点什么。学医出身的我尽管知道渐冻症目前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仍要从皇甫松那句“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里寻得点希望。即便是空枝,偶尔也会有一两只归燕旧影,巢于寒杪疏桠,振几下老翅。
“吾十五而志于学。”我没有孔圣人的福分,上学之余,须得做饭,打猪草,拾柴禾,寒暑假里得跟着爸爸一起挨家挨户收购废品。收购来的废书报被我重新分类,留下完整的文学类书刊,将报纸上好的文章剪下来夹在语文课本里,摘来喜欢的句子写进日记里。中午歇息时,我常去溪边的林子深处乘凉。踩着厚软的草甸和湿滑的苔藓,能嗅到一股原始的气息。林风不时传来细浪的唏嘘,却掩不住野鸟的鸣唱。有时会脱兔般蹿出林子,躺在写满琴谱般汀线般布满鹅卵石的沙滩上,闲看天中一片云,或者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石头,朝浪花的雪影抛去,也可能迎着河风独自走,让长滩印下我网状的足迹,让流水谱下我的心迹。
我对于文学的兴趣,或许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胎孕的。
高中开始寄宿,终于有时间读那些留存下来的文学类书刊,仍将喜欢的句子摘来写进日记。慢慢地,写日记便成了每天必须完成的作业。后来,语文老师要求写周记并以作业的形式交上去,大约交过三次后,老师告诉我,你的周记以后不用交了,免得耽误你写日记,希望你以后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直到如今,书橱里仍完整地保存着那几本写着批语的日记本。
因着老师的殷切希望,我将写日记这个习惯一只坚持到了高中毕业,也企望过能在文学上有点成就,只是沉重的学业及生计需要慢慢把我打回原形,变成无脊椎动物。高三那一年,始终没再提起过文学,它慢慢变成了我一个身患渐冻症的至亲,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萎缩、衰竭直至沉入泥土,成为永远。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曾试着写过一篇小说,标题叫《蚕丝方尽蜡泪干》,典源于李商隐的《无题》。那是我第一次写小说,不为发表(当时也没有投稿途径),只为纪念我的语文老师。大约还是遵了老夫子的话“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当时我高考刚结束,守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没人管,收获了一点山野志气,也渐成了素心人。我便试着拿笔,写纸上文章,就有了那篇《蚕丝方尽蜡泪干》。可惜的是,这篇从未发表过的稿子,在搬家的过程中遗失了。十多年前的初试创作,和我现今的择业大概是有些因果的。
还偷偷写“豆腐块”。不署真名,不向人道,偶有发表,偶有薄酬,偶有欣喜,偶有失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原地踏步,旧梦若隐若现,生活时痛时痒。也想改变,却违背了初衷。
旧梦像至亲,即使患身渐冻症,也决不能抛弃,需时时精心照护。旧梦,恐怕是难于说尽的,也不空怀还童的妄念。雪泥偶然留鸿爪,当如在长歌中梦归如花青春、似水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