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时
李 汀
一
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方寸之地呢。春天下种发芽，夏季浪漫花开，秋季收拾花种，冬天熬雪煮茶，静等来年。这是多么美好的岁月轮回啊。
这天，第一次上到小区单元顶楼。啊，好漂亮的屋顶花园。用各式鹅卵石砌成花台，依墙种了三株红枫，叶子泛着淡淡的紫红。红枫树下种着一小块草莓，仔细一看，有的开着白色小花，有的结了指弹大的草莓。挨着草莓又种了一小溜香菜，油绿闪光。红枫过来栽了两株金桔树，结着红红的小果子，忍不住摘了一颗，哎哟，酸得牙齿都掉了样。花园一角还做了假山，几条鱼儿在水中畅游。假山过来花台里栽了三棵桑树，接着栽了两棵老藤金银花，两棵石榴树，三棵葡萄藤呢。花园旁还搭一张玻璃桌，四把藤编椅子。躺在椅子上，看花开花落，真是惬意极了。
我想，这是谁侍弄这么好一个花园呢？
惊讶感叹之际，一位老人站在我身后，笑着说，没见你来过，来这里坐坐，闻果熟花香呢。
这不是二十六楼的老刘嘛，你弄的花园？好漂亮。我惊奇地问。
老刘掐了一把香菜递过来，说，拿回家尝尝，做清汤面可香了。
我接过香菜，说了一连串的谢谢。
老刘哈哈大笑说，谢什么谢，花园虽是我弄的，可是大家的，这一单元的缺点小菜都在这园子找呢，客气啥呢。
老刘接着说，一次，住十八楼的正做饭，缺葱，上到楼顶在花园扯了一把香葱下去，见了我直说，那顿饭菜别提多香了。住在这鸽子笼里，老死不相往来不好。我们这一单元的人还好呢，一楼大厅整个乒乓球桌、书桌、沙发啥的，大家都筹钱，平时大家运动运动，还可交流感情。这花园我也是为大家弄的，我们大家拥有美好，才是大美好。
我手里捏着的一把香菜，已经有了我的体温。我连连说，是呢，是呢。
看着旁边楼顶还是一片空地，我说，要是我在上面弄个花箱来，也做个小花园，该多好。
老刘说，那好呀。
于是，我满怀期待和憧憬，在网上订了四个长方形花箱。花箱到了，我请工人搬上楼顶。空空如也的花箱，土又从哪里来呢？我请教老刘，老刘热心帮我联系园艺场，找人帮我订了八十编织袋腐殖土。老刘说，这土肥力强，种出的菜和花一定很美。我仿佛看见自己小小花园已经是瓜果飘香、花香四溢了。
接下来，买来蔬菜和花种子，四个花箱分别种了一串红花、草莓、小白菜、蒜和葱苗。接下来就是等待，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到楼顶看看园子。等到第二周，蒜和葱冒出了尖尖芽，一串红伸出了小手，小白菜冒出了小豆芽，草莓也冒出了小脑袋。我急急报告老刘。老刘跑上楼来，看看花箱里的花苗菜苗，摇摇头说，水灌得勤了，还缺磷。
我急切地问，咋看出来的呢？
老刘笑着说，凭几十年侍弄经历的风雨吧。这花园菜园呀，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弄好的。
老刘教我如何看墒情、查虫害，可认真了。
二
种在花箱里的小白菜，疯长。三月来的时候，就抽薹开了小黄花。蒜苗也长得好，绿油油一片。十岁的小女儿上到楼顶，看到小黄花，兴奋起来，小鼻子凑到小黄花上，一个劲说，好香，蜂蜜的味道。
小女儿刚说完，一只小蜜蜂飞过来，嗡嗡叫嚷着，不肯离开。小女儿说，小蜜也说花香呢。没有人比蜜蜂更知道花香。人比不过蜜蜂。风也比不过蜜蜂。我们说笑着，春天的阳光在楼顶异常敞亮。一抹阳光照在小女儿脸上，依稀可见那浅浅的小绒毛。阳光里，风收捡起凌冽的刀锋，柔柔吹拂着。小黄花瓣随风扬起。小女儿油亮发梢扬起。多好的春天。
很快四月到了，四月一日，在菜市场闲逛，看见卖各种蔬菜苗的。立马买了二十四株番茄苗、十株辣子苗、十二株茄子苗，五株黄瓜苗和两株丝瓜苗。提着这些菜苗子，手上沉甸甸的，心里乐滋滋的。正好是星期天，电话小女儿要不要一起栽这些菜苗。小女儿高兴地不得了，很快从外面回家，到了楼顶，等我的菜苗呢。
我们把小黄花拔起来，花瓣摇曳一地。一只小蜜蜂在小黄花周围飞舞盘旋。小女儿说，还是先前那只小蜜，它在反对我们呢。好可惜呀，就这么毁了。我说，旧的去了，新的才会来。小女儿手上拿着一把小黄花，凑到鼻尖，新奇地享受着那淡淡的花香。接下来，我们松土、挖窝，一个花箱栽了四路茄子苗，两路辣子苗。一个花箱又栽了两路辣子苗，剩下的栽了五路番茄苗。一个花箱栽了剩下的番茄苗，三路，还栽了黄瓜苗丝瓜苗。栽结束，我和小女儿再次数了数苗数，一苗不少。再细看，栽下的菜苗排列整齐，黄瓜丝瓜苗还自然形成两个三角形，正好给它们搭架呢。稳定的三角形。小女儿拿来水瓢，往菜苗上浇水。水呲呲渗进土壤。刚栽下去的菜苗焉兮兮的，小女儿一脸疑惑地说，它们能成活吗？我点点头说，只要有阳光、有水，它们就能活了。
一抹夕阳快要落山了，金黄的余辉撒满楼顶。虽然是那种马上消失的景象，却有着无限的美丽。一瞬间的美丽，我们人有时看得见，更多时候是看不见。还好，我和小女儿有幸看见了夕阳落山的这一份美好。小女儿叫嚷着，看，多美的彩霞。我和小女儿站在夕阳剪影里，小女儿在慢慢长大，我在慢慢变老。
生命本无常，杞人忧天都是多余的。栽下苗的第二天，接连两天雨。我窃喜，菜苗在雨水的滋润下，缓过了气。清明节放假一天，来楼顶看那些菜苗。菜苗都很努力，全部成活了。
四月底的一天，我给番茄、茄子、辣子苗松土。园子里一束胡豆长得正旺，开紫色花。我把胡豆用绳子捆在一起，让它不至于抢了旁边的番茄苗、辣子苗阳光。一株茼蒿也高过了其它菜苗，开着一朵朵小黄花。
我用小铲子松土，松起来的小土疙瘩用手捏细。再在苗子根部开一个小坑，填上有机营养土。番茄苗已经长到三十多厘米高，叶子茂盛，叶间小黄花绽放。掐了过多的叶子，掐去抽出的侧枝，堆在根部保湿，减少养分消耗。楼上风大，前几日沙尘暴，吹的菜苗东倒西歪。用毛线捆在木棒上的番茄苗、黄瓜苗，没有受到一点伤害。毛线的柔软很好地保护它们被风拉扯。风中的辣子面没有那么幸运，顶部的叶子被风吹得光秃秃的。茄子苗长了十多厘米，没有受到影响。树大招风，也适合菜园里这些长高的菜呀。
正松另一箱番茄苗的土，女儿跑上来，叫嚷着，好大太阳呢。是的，谷雨过后的阳光开始火辣。我在太阳底下，明显感觉阳光的炙热。阳光下挥铲松土，我很享受。掐去的番茄叶子，散发出浓浓番茄味，甜甜的奶油味，浅浅的青草味。阳光里深深吸一口，金黄的阳光、甜蜜的奶油，身体各处毛孔张开，像一只贪婪的小蜜蜂。
一会儿，女儿的脸蛋红扑扑的。让她去阴凉处，她兴奋地喊我，快来看，蜜蜂提着小花篮又来了。跑过去，胡豆花丛中几只小蜜蜂嗡嗡闹着。小蜜蜂两后腿上，一边一个花粉蓝，盛着满满当当的花粉团。这几只忙碌飞舞的蜜蜂，它们魔术般弹跳变换位置，一会儿在胡豆花丛，一会儿在番茄花间，行踪不定。女儿跑前跑后追逐，一只蜜蜂提着两只花篮向天空飞去，女儿仰着圆乎乎的脸，望着蓝蓝天空晃动的一丝丝白云。她若有所思地说，它是回家了吗？
阳光异常安静。我面对女儿连连点头。对一只蜜蜂来说，一株植物，几朵花，就是它们温馨忙碌的家。不管阳光灿烂，还是风雨交加，它们都是那么从容淡定、清心寡欲。
一丝风吹来，一下子吹开我的童年之门。多年前，在家乡田地里，我也曾像女儿一样，追逐过一只只蜜蜂和蝴蝶。那也是初夏时节，阳光铺满大地，我和几个小伙伴闲着无事，就跑进一垄垄菜地，看蜜蜂钻进南瓜花里，就悄悄跑过去，把南瓜花口子用右手封了，左手把花摘下来。蜜蜂在南瓜花里乱撞，嗡嗡嗡叫个不停，放在耳边听，像在弹奏一首高低不同的曲子。那时候，那就是我们一首乐此不疲的乐曲呢，跳跃在童年时空中的亮丽乐曲了。也有不小心，被蜜蜂蛰了脑袋或脸，肿着脸，也跳跃在田坎地头。那时候，蜜蜂就是我们玩伴。
三
这天下午，刚上到楼梯口，就听到几声鸟叫。婉转清脆，惊喜欢快。放慢脚步，悄悄探出头，探寻鸟叫的地方。呀哟哟，呀！呀！只听鸟叫，不见鸟影。蹑手蹑脚走到老刘花园，这小家伙躲在哪里的。风呼呼吹着，葡萄叶子翻腾，几只鸟儿露出了头。原来它们躲在葡萄枝叶间。呀！呀！呀呀哔。它们还在惊喜地叫着。
惊喜什么呢？走进葡萄架，三五只鸟扑腾腾飞起，飞向高远的天空。不过，我还是看清了它们头顶白色羽毛，淡绿色身体轻盈灵动，胸前灰褐色羽毛层次分明。它们呀哟哟飞向天空，把我留在地上发呆。立马，手机问度娘：原来，是白头翁。
这时，葡萄叶子里挂着几串葡萄。那种初露真容，米粒大小的青葡萄。白头翁是在惊喜这些葡萄吗？它们是在说，结果了，葡萄结果了。几只白头翁在天空盘旋一会儿，又回到葡萄架上跳跃鸣叫，全然不顾我发呆的样子。它们一会儿停留在枝叶间，一会儿又飞跳到老藤金银花上。我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几只白头翁立马停止鸣叫，站在枝头，小眼睛滴溜溜转，歪着小脑袋望着我，我也望着枝头上的它们。突然，一只白头翁问我，呀——长长一声，弄的我着实不晓得说啥，呆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一动不动。几只白头翁歪着脑袋问我，呀——啥事呢？真是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几只鸟儿面前竟是那么的不知所措。
我走到那株正艳的月季花旁，大朵大朵月季花盛开，美得如此惊天动地。尤其是下午阳光的柔美光线中，月季花显得格外美艳动人。让人猝不及防的还有淡淡的花香。含苞的金银花与月季花香融合在一起，青涩的葡萄香与玫瑰香融合在一起。这自然融合的花香里，又有哪一种香能与之媲美。几只白头翁还聚在葡萄枝叶间跳跃交流。它们和我两不相干。
两株石榴树嗖嗖抽出许多新枝条，主人在新条子上剪去半截，留着的半截枝条上又抽出新枝来。枝叶间有花蕾暴出，四五颗红，胭脂样的花蕾，红绸样的花朵。仔细一看，石榴树上还留着去年的石榴果，干枯的石榴果在风中一摇一晃的，像一盏燃尽油的灯。我伸手过去，刚触到石榴果，石榴果顺势“呯”一声掉在了地上。呀，我心中发出一声感叹。掉在地上的石榴果滚了两三下，停在草丛里。风都没有吹落下来，我手刚挨上去，石榴果就掉下来了。这是生命怎样的一种演进过程，难道它一直在等，在等一只手来收获吗？
三株桑树大片大片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拍着巴巴掌。老刘懂庄稼，懂植物，懂它们，专门把三株桑树栽在楼顶风口上。桑树不能缺风，它是见风长。桑树风中抽枝、风中开花，风中结果。四月中旬，桑葚果子成熟了。老刘摘了一小碗送我，尝个鲜。桑葚绵甜多汁，吃得我嘴唇发紫。老刘还说，用新鲜桑叶蒸糯米，有一种想不到的清香。采了两三片新鲜桑叶铺在蒸笼里，蒸了新鲜玉米粑粑。最后，连桑叶一起吃了，桑叶的清香和玉米的甜蜜混合在一起，吃撑了肚皮。老刘对桑树疼爱有加，摘完了桑葚的桑树，剪去春枝，施了复合肥，让它能留住营养，明年好又有桑葚可吃。
山楂树三月初开花，粉红色的花开了一树。不到一个月时间，枝叶间已有了黄豆大小的果子了。老刘说，山楂树是配园子的。每年的山楂果子老刘并不采摘，而是挂在树上，等那些鸟儿来啄。去年秋天山楂果子成熟，我偷偷摘了几颗，红彤彤的果实上布满芝麻大小的灰白点，小雀斑，小山楂。扔一颗在嘴里，绵酸有甜，籽儿多多。最后，一树山楂果掉了一地，成了一园子的肥料。
种菜的一溜地里，老刘今年栽上了黄金菊。这种菊冬天剪去干枝，春天又发出新芽，四月初开始开花。黄色小花。夏天时候，会开得更加热烈。老刘说，有菊、有桑，我什么都不缺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有“鸡鸣桑树颠，复得返自然。”这是怎样一种田园风光，又是怎样一种心境。我笑着说，有菊，有桑，有心境。你是在种心境呀。
老刘哈哈一笑说，喝茶，喝这菊花茶，清热解毒。坐在藤椅上，望着院子里的葡萄、石榴树、桑树、山楂树，还有那些菊花，不由自主地想到，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都向阳而生，随风飘荡。我们人在种花种菜栽树过程中，我们只想能够获得美丽花朵、绿色果蔬，以及一树繁华。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去关心这些花这些菜这些树向阳而生的种种经历。它们的遭遇是不是跟我们人是一样呢？谁又能看到些什么和回答什么呢？
四
今年春天，闰二月。西南地区历来四季分明。可今年仿佛变了。三月中旬，几个艳阳高照，温度迅速升高，像是夏天。正准备单衣出行时，几日风雨交加，放在箱底羽绒服不得不找出来，重新穿上，像是冬天啊。这是啥鬼天气？没有人捉摸得透。这是大自然在向万物宣告什么？春天夹杂夏天，春天倒回寒冬腊月。今年春天在这种快马加鞭，又倒回挣扎中演进。
楼顶菜园也不断演进。老刘三月份种下去的土豆，整整一个月不见醒动。老刘也忍不住了，用手指刨开垄起的土堆，见有芽在萌动。老刘高兴得咧嘴直笑，轻轻掩上土，拍了拍土堆，说，还以为冻死了呢。要知道，在这之前，艳阳高照几天后，又接连遭遇天寒地冻。高山上还飘了雪。雪花飞舞中，几声响雷滚过，网上戏说雷雨交加，要改成雪雷交加了。
四月里，五垄土豆终于陆续冒出了苗。同一天种下去的土豆，发芽醒动先后不同，有的早十多天，有的晚了十多天。四月中旬的样子才出苗齐了。老刘说，土豆是懒人庄稼，不管它了，任由它们长去。长成什么样子由它们自己吧。
接下来，老刘不给土豆浇水，不给土豆扯草，把所有一切交给时间处理。女儿在楼上经管菜园时，看着喜人的土豆苗，她浇自己菜园，也给土豆苗浇水。女儿说，土豆们都渴死了。女儿一瓢一瓢浇水，认真的样子，和那长势喜人的土豆苗一样美丽动人。
香葱已经抽薹开花，伞型圆球，像一支支绣球。蜜蜂喜欢香葱花，成群结队飞来，爬在毛绒绒花球上吸食花粉。一朵花球上爬着三四只蜜蜂。香葱芳香浓郁，虫子寻着气味而来。腻虫，针尖大小，黑色，密密麻麻附在香葱上，低头细看，才会发现它们在轻微颤动。乡村母亲有办法，治这些腻虫子把灶前的草木灰铲去，撒在香葱根部，两三天腻虫子不见了。我对老刘说，弄些草木灰治治。老刘咧嘴一笑说，治它们干啥？种了一辈子庄稼，与这些虫子们拼了一辈子，不想拼了，也让它们吃点。老刘停了停，又说，虫子们都不吃的菜，人还能吃嘛？我一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呀，只是多年不种菜的母亲，还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吗？
香葱身上密密麻麻布满黑色腻虫子，已经掩去香葱绿绿本来的样子。我不知哪来的这种癖好，见不得植物上附着小虫子，见了，总想着消灭它们。我摇摇香葱苗条的身子，腻虫子少量摇落在地上，四脚朝天，弹蹬挣扎。我不甘心，直接把一只手伸过去，用手指轻轻捏着香葱根部，顺着底部捋到香葱顶部。浓浓的香葱味袭来，深深吸一口。好香。这时，松开手，香葱上的腻虫子没有了，香葱呈现出原来绿油油的样子。我手上沾满了香葱的汁液，绿绿的。我手上还沾满腻虫子的尸体，红色汁液。我惊讶，这么小的黑虫子，却有着这么鲜艳的血液。
第二天，我一下子明白老刘说的，与虫子们拼斗一辈子，从来没有斗赢过它们。第二天，我头天捋过的香葱重新集满了黑色腻虫子。密密一片，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科幻电影《星河战队》再现的是人类与虫类的战争。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人类拓展生存空间，与虫族展开战斗。最后人类胜利了。胜利的人类把虫族指挥官像小白鼠一样关在玻璃房子里研究。其实，电影告诉我们人类生存空间不只是面临虫族的威胁，我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密码是什么？不是入侵，不是战争，而是和解。老刘说，与虫子们拼斗一辈子，最后，还是与它们和解了。万物生长，每一只虫子的命运，其实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地球从来不曾独属于我们人类。
自然不是我们人类独有的，我们有必要为其它生物留点空间，留一条繁殖生长的机会。所以，只要我们留心大自然，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同样是五月，麦收时节，收割麦子的农人们总是故意掉落一些麦穗在地里。夕阳西下，金黄的麦地之上，劳累一天的农人们回家了。麦地留给天地。这时，麦地里又一场精彩绝伦的角逐徐徐拉开帷幕。麻雀齐扑扑落在麦地里啄食麦粒，它们呼朋唤友，热闹极了。田鼠按捺不住激动，缩头缩脑钻出洞，抢食地里的麦穗。它们和麻雀互不干扰，各自大快朵颐。抢吧抢吧。哪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蛇出没了，它们吞食毫无防备的田鼠，追赶叽叽喳喳的麻雀。农人们静静坐在田坎上，悠闲吸着旱烟，远远望着麦地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候了。夕阳余辉金黄柔软，麦地金黄灿灿。我弄不清这是为什么。母亲说，这是一种自然平衡术。守平衡者，守天地。
五
夏天的菜园花园生机蓬勃。一根根碧绿黄瓜在瓜架上悬吊着，尾部还顶着一朵小黄花，随风摇曳，惹人怜爱。番茄在绿叶间红了，圆溜溜的脸蛋从青红到大红，仿佛只隔着一个晚上时间。茄子圆乎乎掩映在硕大的叶间，光滑油亮，调皮可爱。
黄金菊花热烈壮观，菊香弥漫整个院子。灿烂的金黄，是要与盛夏烈日较劲吗。淳厚的菊香，是要与浅风一起吟唱起舞吗？老藤金银花开最后一波，黄白相衬的花儿，似金如银，借着风声习习私语。月季花开第二波了，新抽的枝条上暴出花蕾，开出的花朵娇艳多姿，粉红的月季浅笑，大红的月季敞开胸膛大笑，干净、亮丽，只有亲眼所见者才会体会到自然界的这种完美。
赶快摘些黄瓜、茄子、番茄回家。黄瓜切成小段，用刀敲碎，红油辣子、蒜泥、姜丝、酱醋凉拌，清脆可口。女儿直接拿走一根，用手捋了黄瓜身上的小刺，咯呲咯呲生吃起来，吃的满屋黄瓜味。
茄子切丁，烂肉先下锅煎炒，再加茄丁，用豆瓣红烧成烂肉茄子。这是干饭的绝配。女儿把烂肉茄子和米饭拌一起，又成了烂肉茄子拌饭。茄子切片，用兑水麦面裹，放小许盐，用油煎成茄饼，那简直香酥软糯得很。
最爱番茄。番茄用开水烫去皮，切成片，撒些白糖凉拌。降暑开胃，双倍功效。每个家庭都做番茄炒蛋。我家番茄炒蛋不同，番茄切成小丁，先炒番茄，再打鸡蛋在番茄里，把鸡蛋搅碎，让鸡蛋成泥包裹番茄。黄里有红。这个时候，女儿直嚷嚷，眼睛不够用，嘴巴不够用了。一家人难得陷入一种温馨的狂喜之中。春更是激动地喊：拿酒来。烈酒，烈酒上来。菜还没有上齐，酒就喝开了。阳光果蔬加感动下酒，不醉才怪。
百合花也开了。在菜园子吹着喇叭，嘟嘟嘟吹过不停。一阵风把淡淡的香气搅得格外浓烈有味。这时候用百合花煮汤，别有一番风味。百合花汤，清香、鲜嫩、爽滑，解酒。一阵风轻轻柔柔吹入心中，一阵香绵绵侵入心田。风吹过，香染过，酒醒了。
入夜，花园里是另一番景象。高处生风，风说悄悄话，风带着远处的麦香，裹着五彩花香，风用千万只手抚、拧、揉、搓、洗、撩、拨、弹、梳，千万只手，千万个动作。夏夜的风也醉人。
富有激情的音乐会开始了。先是蛐蛐的几声浅唱。试探性弹唱，像是试探节奏，也像是在试探空间音响的好坏。紧接着高低起伏的小夜曲响起，绵长优雅的月光曲响起。此起彼伏，小夜曲与月光曲交相辉映。老刘在夜风中仰着头问我，这里有几只蛐蛐呢，能听出来吗？
我摇摇头，又不甘心地说，也许就一只吧。
老刘笑笑说，至少三只呢。
咋听出来是三只呢？
两只雄性蛐蛐，一只雌性蛐蛐。两只雄性蛐蛐用音乐演唱追求雌性呢。为爱情演奏，才会这么热烈动听。
我好一阵惊讶。
老刘意味深长地说，这有啥惊讶的。只有丰富精彩的演奏，才能赢得芳心。
几个回合反复，几番演唱下来，败下阵来的雄性蛐蛐使出浑身力气，从草丛里弹出来，它认输了。它在夜空中弹跳起来，它要离开战败地。这一跳前途未卜，它落在了一张蜘蛛网上。这是死亡之网。它挣扎，它弹出最后的绝唱。还好，蜘蛛网烂了一个大洞，它侥幸逃脱死亡之网。有惊无险，不过，不是每次弹跳都是这么幸运。它重新跌落在花园里，抖了抖身子，低吟着。
合唱开始了，爱情的合唱激越婉转。老刘呆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喃喃地说，新奇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只是我们未曾发现。
嘿嘿，我们太缺乏一双新奇的眼睛了。我掏出手机，拍下花园里的夜色，拍下那张残破的蜘蛛网。蜘蛛在夜色里忙碌补网。它不想撞入网中到手的美食再逃之夭夭了。吐出丝几个回合，一张网又补好了。蜘蛛退回到网的角落，一株月季花的花梗上。它又开始等待。
六
秋意渐浓。花园的三棵红枫叶子更红了。清晨的露珠在枫树叶片间滑动，转瞬之间，跌落在树下南瓜上，溅起秋阳万丈。那南瓜是老刘留下的，藤上叶子开始枯了，藤上一颗老南瓜却瓷实泛光。秋天胖，胖得像颗南瓜。
我菜园里还吊着一颗丝瓜，想着留成老丝瓜瓤子来洗碗。丝瓜长溜溜吊着，感叹秋意绵绵，秋风阵阵。秋天也瘦呢，瘦的就是这一吊丝瓜了。
葡萄熟了，酸甜。石榴熟了，寡甜。葡萄套了袋，防风也防鸟啄。其实，还是包头翁鸟吃的多，揭去袋子，老刘想的是让阳光晒几天，白头翁聚在葡萄架上，等不及地啄食起来。石榴果子在秋风中咧开嘴，露出粉红的牙齿笑呢。
漂亮的蝴蝶惹人喜爱。菜园花园随时飞来五彩缤纷的蝴蝶。我认识蝴蝶不多，用“识蝶”软件查，辨别了好些蝴蝶。这只黄色斑点燕尾蝶停在花园月季花上，黑色翅膀，点缀着艳丽的黄斑花纹，黄色斑点规则排列在翅膀尾端。一张一翕翅膀，配合翅膀张合的是一对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月季花这时也是一种配合。燕尾蝶有许多颜色，这黑色的是最大的，还有蓝色、红色、桔红色、灰色，赤色，很多吧，斑点也各异。突然，花间又飞来一只蓝色斑点燕尾蝶。黄色斑点燕尾蝶兴奋起来，蹁跹起舞，向飞过来的蓝蝴蝶示好。“识蝶”说，公蝴蝶有性标，最明显的是有尾突。仔细一看，飞舞的两只蝴蝶，有一只飞翔中还拖着一小尾巴。我看的正专心，一会儿又飞来了一只稍大的黄斑蝴蝶，三只蝴蝶在花间翻飞，两只黄色斑点燕尾蝶在空中不断猛烈冲撞，直到先前那只黄色斑点燕尾蝶落荒逃去，跳跃着在空中飞远。这时，黄色斑点燕尾蝶与蓝色斑点燕尾蝶翩然起落在一朵秋花上，正窃窃私语呢，翅膀一张一翕，眼睛含情相对，一副甜蜜的样子。原来，这花园也是蝴蝶的天堂。
眼蝶，翅膀上有一只只眼睛。停在番茄丛中的这只眼蝶，翅膀黑褐色，前翅中部有一条较宽的白色斜带，顶端有一黑色眼斑；后翅顶有一个短的白色缘斑，后翅顶端和臀域各有一眼斑。这是一只凤眼蝶呢。《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格风骚。一查，眼蝶还有许多种，黛眼蝶、网眼蝶、豹眼蝶、蛇眼蝶、牧女珍眼蝶、白眼蝶、黑眼蝶等等。好像世间的各色眼睛，在蝴蝶翅膀上都可以找到。
曾经，老刘邀我到他的房间一坐，小小的房间里，摆放着各色蝴蝶标本，一边喝茶，一边观察这些静止的蝴蝶。外面园子里百花争艳，各色蝴蝶翻飞，屋子里却是某一天蝴蝶翅膀的精彩定格。虽然是停止了飞翔，却让人能够感受到一条条神秘闪烁、曲折回旋的飞翔路线。无声胜有声。
那天，老刘给我展示他制作蝴蝶标本的整个过程，把活捉来的蝴蝶，用注射器向蝴蝶身体内部注射开水，将蝴蝶处死。然后将软化的死蝴蝶用针从胸背中央插入，接着，将针对准展翅板槽的中间垂直插下，使虫体背面与展翅面板平行。再用小号昆虫针或镊子拉住或捏住左右前翅较粗的翅脉向前拉，直拉至前翅的后缘和身体相垂直。再压上事先折叠过的透明的压翅条，使其前翅后缘与压翅条上的折痕重合。最后，把标本放在通风干燥处，使其自行干燥。老王制作的整个过程流畅，使在百花园里展翅飞翔的蝴蝶落在了一张纸上。看着老王放在窗下的蝴蝶标本，感觉那翅膀还在颤抖，想要翻飞。
我们边喝茶边聊天，老刘说，有时，一走进这蝴蝶标本间，也会恍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
我问，一只牢牢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吗?
更愿意是一只在百花丛里翻飞的蝴蝶吧。我和老刘同时点了点头，相视而笑。
老刘也许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说，但愿这天地间的每只蝴蝶都能自由在花间飞舞。
七
冬天的第一丝冷风吹起来的时候，老刘忙起来，他要给石榴树、葡萄做防冻处理，用黑色塑料薄膜把树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他最担心的是那两棵石榴树，头年冬天没有做防冻处理，冻死许多枝条，还好的是主干没有冻死，春天又发出新枝。这个冬天不能再马虎了，要扎扎实实做。老刘蹲在石榴树下，先是刨开浅浅一层树根，再把塑料膜沿刨开的树根包裹，包裹到主干分枝处，再掩上根部的土壤。老刘很仔细，鼻尖冒着细小的汗珠珠。
菜园里全部种上了冬白菜。即便如此，冬天的花园菜园还是显得萧瑟凌乱。在泥土里磨得油亮的锄头，躲在花园角落里已经锈迹斑斑。在满满油脂枝头滑动锋利的剪刀，与那些枯枝堆放在一起，失去了先前咄咄逼人的光芒。水瓢高挂在花园墙壁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没有鲜花和绿叶点缀环绕，花园安静了许多，失色了许多。这时候的白头翁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再也不一天天“呀！呀！”问我了。
冬天是一个深邃的思考者。思考春天发芽开花的憧憬。思考地下冬眠虫子的呼吸。思考带刀子风里的呼啸。思考漫天雪花飞舞的疲倦。思考溪水冻冰的一丝裂动。冬天能做什么？望天吧，天空是那种低低的灰暗，最适合在上面播种花种子，最适合在上面书写抒情诗。实在不行，坐在花园葡萄架下，静静地望着锄头上的锈迹，剪刀上的灰尘。思考是什么？也许是停止生长。让元气回到脚尖，让水汽回到土壤，让气息回到丹田，让呼吸平缓下来。冬天的每一株植物都是思考者。石榴树、葡萄树、山楂树、桑树，还有那已经枯萎的黄金菊，以及那一颗颗白菜，都悉数没有一点声息，它们都回到了生命正中。
老刘裹着棉大衣，在花园葡萄架下，暖了一壶红茶，静静翻看着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复活》，他说，这个时节，读书是一种享受。《复活》破旧得像件老物件，沾满岁月灰尘。
也许，花园里的那些植物像老刘一样也在静静阅读。
冬天的花园菜园不需要打理。哪怕落满灰尘，哪怕凌乱不堪，哪怕枯枝败叶，我们都要保持安静。静静等待。等待春天萌动花开的日子，总是那么温暖美好。
是啊，从明天开始
种花种菜种心情
东边南瓜，西边一溜香葱
有甜有香有冲动
从明天开始
关心蔬菜、花朵和粮食
用满是泥土的手抚抚白发
顶着厚厚的茅草回家
从明天开始
我要有一处花园菜园
种上月季、百合，还有瓜果
窗前有花，招蜂引蝶
闲坐月下，一壶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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