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渊惴惴曾国藩
读《曾国藩家书》心得之二
左志国
贾雨村在《红楼梦》出场不多,却是全书提纲挈领的人物。他本是个穷书生,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盘缠都没有,在甄士隐的资助下,“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后因贪酷之弊、恃才侮上被参革职,流落维扬地面,到林如海府上作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这期间偶至郭外,在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发现一座庙宇——智通寺,门旁有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以贾雨村的精明,他不会参不透这两句话的深意,但现实中不能克服利欲的诱惑,他攀上贾政,得以“起复委用”,做了应天知府。利欲熏心之下,他巴结权贵,徇私枉法,投机钻营,完全忘记了“身后有余忘缩手”的警示,最终只能落个“眼前无路想回头”的结局。
《红楼梦》成书于十八世纪,曾国藩出生于1811年,卒于1872年,1838年中进士。曾国藩是否读过《红楼梦》不得而知,但从《曾国藩家书》中看来,他的官越高、名越大,越是战战兢兢:“倚畀太重,权位太高,虚望太隆。可悚可畏!”在给兄弟子侄的信中,劝戒他们常存“冰渊惴惴之心”“庶几免于大戾”。他的这些劝戒,深得“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之精髓,其一生很大的功夫都在力戒“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悲剧在自己家族重演。
曾国藩相信盈虚之道,福祸相倚,最好“花未全开月未圆”的状态。在兄弟参加科举考试前打预防针:“季弟考试万一不得,不必牢骚。盖予既忝窃侥幸,九弟去年已进,若今年又得,是极盛,则有盈满之惧,亦可畏也。”兄弟没有考中,他劝弟莫沮丧,认为完全符合盈虚之道。他曾经回顾家族几十年来的“顺”与“逆”,向兄弟们说明“吉凶同域,忧喜并时”的道理。曾国藩做京官时,常寄钱回家帮助穷亲戚,在给祖父信中写道:“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曾国藩、曾国荃双双高爵显官,成为“天下第一指目之家”,曾国藩没有膨胀,反而愈加清醒,他给兄弟们写信告诫道:“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曾国荃的性格与曾国藩不同,曾国藩谨慎求全,曾国荃行事比较张扬,强悍求功,对于曾国藩劝勉的“人概”“天概”之说,曾国荃回信称他并不在意。曾国藩进一步劝戒:“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愿与吾弟兢兢业业,各怀临深履薄之惧,以冀免于大戾。”
曾国藩有强烈的危机意识,认为功名之地,自古难居,“乱世功名之际尤为难处”。曾国藩因功封侯爵、太子太保,曾国荃封伯爵、太子少保,均赏双眼花翎,权位名望达到极盛,曾国藩没有冲昏头脑,在给兄弟的信中写道:“吾辈食此厚报,感激之余,弥增歉悚。”“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余……寸心惕惕,恒惧罹于大戾。”在做京官的时候,给几位兄弟的信中说“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中,却时时作上岸之计”,后来多次表达要奏请回籍、抽身而退的想法。当九弟曾国荃即将攻克金陵、成就不世之功、声望几乎达到顶点之时,他写信提醒要保持清醒头脑,存“一盛名难副、成功难居之意”“金陵果克……勇退是吾兄弟一定之理。”甚至说“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再后来曾国荃上疏请求辞去钦差大臣和两江总督两个官职一事,他非常赞成:“然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通读《曾国藩家书》,“福之祸所伏”是曾国藩的一贯思想,常常告诫子弟作大官,处安荣之境,即时时都有颠坠的危险,必须侧身修行,倍加注意。
曾国藩有强烈的底线意识,教育兄弟子侄盛时预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始终要以“作田”、读书为根本。他想在罢官居家那一天,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妻子儿女可以自食其力。给在家主持家务的兄弟曾国潢写信:“余与沅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非可常恃之道。记得……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曾国藩乳名。笔者注)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此语最有道理,今亦当守此二语为命脉……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恃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当盛时预作衰时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求退避祸是曾国藩后半生的一贯思想,特别是与太平军交战过程中,他觉得“军事日危,旦夕不测”,反复劝告在家的弟弟以“耕读”二字为本,并将其祖父星冈公所谓八好(书、蔬、鱼、猪、考、早、扫、宝)、三不信(药医、地仙、僧巫)以及他本人提出的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言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致祥(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作为永久家训。在子弟读书方面,曾国藩在家书中不厌其烦地叮嘱,几乎到了絮絮叨叨的地步。他曾经说道:“家中要得兴旺,全靠出贤子弟,若弟子不贤不才,虽多积银积钱积谷积产积衣积书,总是枉然。”他爱护弟弟,对他们的过失绝不护短,抓住时机明责婉劝:“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戒,庶几免于大戾。”
曾国藩高度重视管好家人,要求他们谨言慎行,以免招来非议和祸患。在做京官时几次给父母、叔父写信:“我家既为乡绅,万不可入署说公事,致为官长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愿吃亏,万不可与人构讼,令官长疑为倚势凌人。”“凡乡绅管公事,地方官无不衔恨。无论有理无理,苟非己事,皆不宜与闻。”他恳请父亲“以后总求不履县城,男心尤安。尤望不必来省,军务倥偬之际,免使省中大府多出一番应酬”。他多次写信告诫各位兄弟县城、省城不要多去,“有关系衙门者,以不与闻为妙”。对于本县父母官,曾国藩致信弟弟曾国潢:“不必力赞其贤,不可力诋其非。与之相处,宜在若远若近、不亲不疏之间。”对于父母官前后任的交接事宜,以及他们对上级的请求委托,千万不要参与其中。另外,曾国藩还注重管好身边亲近之人,曾致信曾国荃要管好“左右近习之人,如巡捕、戈什、幕府文案及部下营哨之属”,并对曾国荃手下之人“颇有气焰”提出了严肃批评。不仅如此,曾国藩十分注重外界对他们兄弟家族的物议声名,反复告诫“毁誉悠悠之口,本难尽信,然君子爱惜声名,常存冰渊惴惴之心。盖因古今因名望之劣获罪者极多,不能不慎修以远罪。”另外,还规劝兄弟们勿买田产,勿盖华屋,不可日渐奢华,富贵气太重。《曾国藩家书》中,关于家风建设占有十分重要的篇幅,对于兄弟子侄如何修身,要求做到戒“傲”“骄”“奢”“惰”,努力做到“勤”“俭”“敬”“恕”“谦”。这种思想贯彻于《曾国藩家书》所有阶段,可谓耳提面命,语重心长,不厌其烦,到了絮烦的程度。
一千多年前,秦朝宰相李斯临刑前和他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当下一些贪官锒铛入狱后写忏悔录,无不声泪俱下,追悔莫及。“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说的不就是他们吗?曾国藩作为封建士大夫,其功过毁誉且不论,然其为官期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居安思危的操行,出发点虽是为了保身避祸,但确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