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饮稼轩，可怜白发生
盛夏酷暑，虽日暮西山，残阳却仍似火，让人无处盾形。大牲畜皆已饱食而三缄其口，寻荫以庇，唯徒劳的蝉鸣，鼓噪异常。余百无聊赖，索性躲入蜗居，捧《稼轩长短句》，烫一壶老白干，自斟自饮，一曲辛词酒一杯，未几便醉。朦胧间，忽觉对面坐一老者，鹤发童颜，神情矍铄。乃大惊，问是何方仙人？老者笑曰：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余大喜：莫非稼轩真身驾临？老者笑而不语。
余逛喜，醉复醒。即刻举杯相敬：在下仰慕先生高义久矣，先生早年反金，勇擒叛匪，名声鹊起；归宋后得二圣器重，立志收复河山，英雄气概名垂千古。今得见天颜，实属万幸，在下敬先生一杯。
先生一饮而尽：可惜皇上无意北伐，误老夫大好青春，忍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北伐大业竟无尺寸之功！每每与同甫谈此，无不扼腕叹息。记得那次同甫到访铅山，居留十日，与老夫夜夜痛饮，纵谈匡复大计，豪气干云。饮到兴处，老夫与同甫挑灯看剑，畅想统兵北伐，军寨连营，战前让将士们饮酒吃肉，配以军乐鼓舞士气。两军对垒，战鼓齐鸣，我军战马似的卢般飞快，兵士弯弓射箭，声似惊雷般震耳离弦，敌阵霎时崩溃。皇上收复故土大业功成，吾等亦取得不世美名，痛哉快哉！若非同甫一声长叹，老夫几欲跨马扬鞭，征战沙场。同甫去后，老夫作《破阵子》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余听得如醉如痴，仰视先生忘情诵读得意之作。已而再敬：先生虽仕途坎坷，赋闲归隐，仍有同甫对饮，不似吾等碌碌之辈，文无安邦之策，武无定国之能，盛世遗珠。垂垂老矣，仍无尺寸之功，只能举杯邀明月，顾影成三人。悲夫！
先生愀然，正色谓余曰：汝言差矣。人生几何？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李白视敬亭，相看两不厌，白发已垂三千丈，仍笑人间万事，喜从何来？悲又何生？遥想渊明当年，独坐停云，煮酒吟诗，岂非此时风味？汉祖刘邦还乡，何等威武，大风起兮云飞扬，已而一命归西。孔丘暮年，仍慨叹其道不行；狂生张融，恨古人不见其能，二子而今安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言吾狂生，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言罢顾余笑问：老夫得意之作《贺新郎》何如？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余虽常读先生最喜此篇，然再品，果然不同。随即大悟，举杯再敬：先生学惯古今，熟读诸子百家，当然非吾等白衣可比。
先生大笑：汝谬矣。那日痛饮大醉，夜归醉卧松边，忽觉松动来相扶，心生不快，老夫何时醉也？随手推了老松一把，大声呵斥老松去！只此一推，心性顿开，平日尽读古书，多愁善感，如今才知，往日潜心研读之作，其实毫无用处。有酒即醉，活在当下即好，哪有功夫闲愁？汝可品读老夫《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余再举杯：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先生却言古人之书信着全无是处，果然通透豁达，已臻化境。凡事盛极必衰，先生之酒亦然。先生乃绝世高人，为苍生起，请先生保重，余自饮一杯。
先生微笑颔首：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老夫经年累月酒喝若狂，喉咙似焦釜，真不自在。那日酒后，便将从不释手的酒杯教训了一番：说什么刘伶乃古今达者，何妨醉死就地埋。老夫视汝为知己，汝竟如此，真是薄情少恩！再若歌舞相伴，酒简直就是鸩毒。怨本无小大，皆出于爱；物亦无美恶，过则为灾。老子戒酒后，汝有多远滚多远，否则老夫虽病，仍可将汝碎尸万段！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余再闻先生言戒酒趣事，意兴盎然。典章哩语皆成作，嬉笑怒嗔亦入词，先生真仙人也。可惜人微居仄，自知先生不可久留，遂举杯相约：余此生得见仙颜，死亦足矣，敢望再乎？祈先生满饮此杯，吾无憾矣。
先生举杯即尽，高声吟诵：我饮不须劝，正怕酒樽空。别离亦复何恨？此别恨匆匆。飘然而去……
日上三杆，余悠悠转醒，手边《稼轩长短句》，翻在《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一章。环视容膝，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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