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初相见,是在唱片机前,你咿咿呀呀,我懵懂无知。彼时那个孩提只会坐在外公身上,听着他讲“谭富英这云遮月的嗓子还真是祖师爷赏饭……”这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两条手臂环绕着外公护栏般的大手,两条粗壮的小腿调皮地踢来踢去,想要以此来挣脱束缚。现在想来,外公也许并不是希望我能听懂什么,只是想要诉说罢了。我已经不记得他那时的表情了,想来该是对京剧艺术享受的欢愉中又夹杂着些许无人可诉的落寞。
后来,雏鸟离巢,羽翼渐丰,他连一个可以拉着倾诉的人都没有了。而我与京剧这短暂的缘分也被撕扯殆尽。什么生旦净丑,什么四功五法,什么西皮二黄通通被我抛在了脑后。任他传统艺术国粹京剧,怎敌我动漫游戏网文小说?偶尔回家与他作伴,看着他将一张张唱片用牛皮纸一一封好,将一盘盘磁带轻轻拿起拭去灰尘,我总是嘲笑他如此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放着数字化的音频不听,舍近求远用这样的方式消遣?可他从不与我动怒,也不讲话,只是摇摇头,微声叹息,继续沉浸在他的方寸里。
那时候,每次回家,只要推开家门,就能看见他的身影,走进他的世界。他会笑着和我打招呼,和我分享他近日的见闻,也时常絮几句最近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戏,末了还不忘嘱咐我几句学习上的事。临走前也定要塞些钱币给我,为了避免被推拒,还次次打着外婆的旗号“欺骗”我。紧紧攥着外公塞给我的这沓“纸张”,明明只有轻如鸿毛的重量,但我却感到了沉甸甸的情意和期望,这凝聚了他多少次起早贪黑在外奔波的劳作!当我跨过门槛时,我的世界就将他隔绝在身后那个窄窄的寂静院落里了。时移世易,如今我再如何努力也触及不到他的世界了。外公辞世后,我整理了他留下的唱片和磁带,我知道每一张干净的唱片、每一盘摆放整齐的磁带都是他细心打理的结果。那个干干瘦瘦,留着一大把山羊胡子,喜欢带着中式小帽,拄着一根礼仪杖逢人便笑的倔老头竟然舍得这些物件弃它们而去。
在那之后,我熟练地打开那台老旧的机器,细细地品味他的珍藏。与集中国戏曲之大成的国粹再度相逢。梅的“海岛冰轮”、尚的“风萧萧”、程的“春秋亭外”、荀的“叫张生”,马的《淮河营》、谭的《定军山》、杨的《击鼓骂曹》、奚的《珠帘寨》……段段经典,张张优品。当皮黄板式奏鸣,铁嗓钢喉炸响,我似乎捕捉到了“京戏”带给人的享受,懂得了一些外公琢磨它的乐趣所在,也理解了叶广苓笔下《采桑子》中的大格格为何到死都唱着《锁麟囊》中的“一霎时”。京剧艺术于我而言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跨越了死生。
与它的初次见面没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的愉快,咿咿呀呀唱个没完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再相逢时,我已痛失当初的引路人。
京剧发展自徽班进京算起至今也有二百余年,就像我耄耋之年的外公一样,满面沧桑,步履蹒跚。当她老态龙钟一步一蹭的挤进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年轻人放慢脚步,停下来欣赏这些传统的艺术宝藏。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回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车辆和遮天蔽日的高楼,像她这样佝偻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在刮起的风沙中。但我们都相信,随着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古老的艺术也能焕发新的生机,京剧终能迎来下一个、下下个百年。就如我们祖孙一般薪火传递,沐阳而生。
耳畔忽然传来几句清雅的歌声,似余音绕梁的戏腔,又像歌颂生命的札记,光影交错间,我仿佛看到了外公那佝偻的模糊轮廓,他含着微笑,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