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帖

　　大水过后，河两岸，那些生气勃勃的村庄变成了遗迹。
　　城市的一半，像搁浅于滩涂上的一具牲畜的浮尸，它在那场大水中浸泡多日，正在膨胀，是腐烂之前的膨胀。大水带来的惊叹和哀哭，朝着每一块高地退缩。
　　你熟悉的每一条街道，甚至整座城市，都被大水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你用嘲讽的心境对待这新的一页，你苦笑着默默地说，瞧，这就是水的历史。
　　你再次想起，浮尸一样的半个城市，在若干年前，曾经是你无法逾越的大半条河。如今，浮尸一样的半个城市，正散发着浓烈的泥腥味儿。你曾于一瞬间想到，其实那些不完全是泥腥味儿，而是远古生命的尸臭味儿，不过被一场大水重新翻出来了。如今，整条河，显示着它最古老的面目。
　　你甚至发出惊呼，原来，河流的记性是很好的，从来不长记性的，是城市和住在城市里的人！你进而发现自己的惊呼带着哲学家的气质；半个城市消失了，一个疑问飘起来：时间是什么？在人，所谓时间，不过就是一个个断断续续的故事。当所有的故事断片攒聚在一起，你发现，时间并没有长度，它只是一种虚幻的镜像，它只是代表着人的种种更加奇幻的执念和意图。
　　又一次，你被深深的感伤击得很疼，你仿佛曾经坠入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差不多要坠入时光的原点了，飞速旋转中，一切消失之后，你也将消失。因为一个偶然的时间性事件，出乎预料，一种安稳舒心的日子像梦境一样突然降临。凶险的漩涡很快平息下来，你从那个黑暗的深渊里侥幸浮出。浮到水面上，你看到的，竟然是几十年前的河流，与最近发狂的粗野之河，是同一条河。原来，那条粗野之河，在几十年后，又走了一回走过的路，但它是卷土重来，就像清理门户一般，涤除了它的地盘上的所有杂物，街道，桥梁，房屋，人畜……那条河流重新宣告，它到过的地方，都属于它的；它是悍厉的，冷漠的，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它尤其不能长时间容忍，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所谓的城市。
　　你知道，大水过后，一些人又将雄心勃勃地讲述波澜壮阔的故事，你也知道，那些都是老套路；你尤其知道，喧嚣的东西，总在掩盖艰难的东西，尤其在掩盖那些最艰难地活着的人，他们的悲与苦，从来都是无声的。他们，与波澜壮阔的东西越去越远，而在认清波澜壮阔究竟是什么东西的人看来，他们自己，一直活在阒寂喑哑之地，甚至从未听见，风从何处吹来，也未看见，阳光从何处来。他们，依然像泥沙一样活着，看不清方向，看不到清澈，但常常听说来自远处的一场场盛况。他们被壮阔的波澜本身翻搅得晕头转向，只知古往今来，不知南北东西。他们的命运是赤贫且动荡的。他们身为泥沙，但从未成为威武的河流，也从未作为稳固的河床。他们就是时间的轴心，他们无目的的自传转，从未变样。
　　大水过后，曾经短暂的，安稳舒心的日子，转眼之间竟如一现的昙花。又有一条远途在你眼前铺展开来，呼唤你开始又一轮艰难跋涉。又有一些故旧等你前去相见，又有一些衰老等你前去安慰，又有一些亡故等你前去祭奠。又有一些故人，等你前去重逢。总之，你被安排好的命运，就是赶赴更多的僵死和凝固；你的一切，都被悬挂于叫做时间的那一条奇幻且虚无的绳索。
　　你身不由己。
　　你也不甘屈服！
　　大水退去了，其实也是时间回退了。毕竟，你终要在未来某一个时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拜谒另一些人，你在这里，只好把自己设计成落魄的过客。你也不敢肯定，另一个世界，就是你最后的回退之处。连地狱的传闻都在说了，灵魂都要反复轮回的。
　　你不屈服，源于你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新近结识的人。亲人们，用爱，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加快乐；而你新近结识的人，她们在你心中唤起爱情，让你下定决心，在这世上更加浪漫地活。为了得到爱情，你决意尽你所能，抗拒时光的回退之力，并要全力超越浮尸一样的半个城市，在洁净，清爽，温馨，和平的地方，你不会遇上忧郁和哀伤。
　　你新近结识的人，带给你不一样的哀婉和激昂。她们代表时光回退现实面前的逆向生长。她们的背影，对着安稳与舒心的方向；她们有人告诉你，血气方刚的城市，在她们身后，展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她们让你想起来了，你本是世间一条别样的河，那条河，只流淌你的理想和力量。你也属于另一个城市，在那里，你是一棵大树，你是一座高山，你是一片天空；在那里，河流是河流，城市是城市，乡村是乡村，它们在各自安全且强大的系统里平稳运行，互不为伤。你代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也代表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而你向往的爱情，代表你活着应该享有的所有快乐！
　　她们是你的邻居，是你偶遇的路人，是你新进结识的朋友。大水过后，她们，有人让你心旌摇荡。
　　大水过后，那些精灵一样的路人，来自你日夜向往的前方，她们也将带你去往前方。
　　美丽的陌生，或者陌生的美丽，都让你变得勇敢且坚强。因为他们，以及她们，你决心要从心里驱逐那些牲畜浮尸带来的阴影。你开始虔诚祈祷。你祈祷亡故的祖先们的灵，从属于河流的城市里退出，带上他们的牲畜和牲畜的浮尸，退向古老传说一样遥远的远方，让它门退回到故里，复活。剩下来的半个城市，留给他们那些张狂的子孙，继续张狂。
　　你祈祷，当城市退回到原处，城市，才是真正的城市，大水，永远都是河流的事情。活人的事情是弄明白人权和物界，过好日子。
　　你祈祷，路人甲，路人乙，或者随便哪一个，只要是超越了浮尸一样的半个城市的，她愿意爱你，你也愿意爱她。 　　202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