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塔的五月
五月是一个雨水丰沛植物繁茂的季节。满世界兜兜转转,最后,我又踅回这里。雨后天晴,空气有点潮热。要是在江浙,此刻正好是梅雨季节。不过雷公塔这个地方,雨季并不太明显。
小镇日益破败,大自然仍生机盎然。我沿着溪流边的大堤行走,堤脚下的一排老旧房舍,高低错落,鳞次栉比,都如历经风霜的老人一样,呈现衰颓的容颜。那些凑合着搭建的建筑,就像病人身上的肿瘤,很不自然,特别扎眼。坏掉的窗棂,破碎的玻璃,发黑的石棉瓦,褪色剥落的墙皮,可疑的斑斑点点,发绿的臭水坑,杂乱无章里却自有它的节奏,废弃的房舍空洞洞敞开着,就像张开的没牙大嘴。现实就是这样。大量青壮年劳力外迁,将一些老人留在了这里。曾繁华热闹的街市,还在勉强维持着琐屑而安宁的日常,熙熙攘攘的情景已成为过去。作为一个镇,雷公塔已经并入梦溪镇,只是一个街道了。
堤脚下每一处墙角都滋生出青苔和酢浆草、鱼腥草、黄鹌菜。葫芦藓这个时节开了花,是那种极其微小的花,甚至还不如袁子才所说的“如米小”——但无疑“青春恰自来”,“也学牡丹开”了;粉红的酢浆草花,一簇簇托举在柔弱的花梗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白瓣黄蕊的鱼腥草花在绿油油的叶片之间鲜明,素雅;黄鹌菜金色的花朵炫人眼目,但花事已阑。居然还有蜜蜂嗡嗡飞舞其间。
河堤上,老人们开辟了大大小小许多块菜园子。菜园子一块拼接着一块,像僧人的百衲衣。茄子和黄瓜已经摘了头茬。溪流落浅了,水还算清澈。水生植物郁郁葱葱:青铜剑一般挺立着狭长叶片的菖蒲、舒展而摇曳的芦苇、纤细修长的水蜡烛、水芹、石龙芮、毛茛、土大黄、益母草。山洪已过,没有风,水流平静。一块水泥板搭成的洗衣洗菜的桥码头悬空很高,蹲在上面,要低下腰身才能勉强够着溪水。桥板上有一些干燥的鱼鳞。
多年以前,我寄居在这里的一个角落,日夜颠倒,着了谜一样要“写点什么”。就像一个怀孕的女人,被腹中的胎儿折磨。我夜晚一直熬到远处村庄鸡鸣才歇,白天倒头大睡。下午三点起来吃点东西,活动一下。在别人眼中,我也许一直就是这样的:憔悴不堪、精神萎靡、衣衫不整、心事重重,有时候有点可笑的神经质。
我不喜欢出去店里吃东西。我自己煮面条,熬菜粥,冲糖水蛋花。我喜欢那种红糖融化在口腔里的甜蜜感觉——从童年开始,我就熟悉这种美妙的味道,并迷恋不已,以至很小就长了龋齿。温煦的阳光投进小窗口,斜铺在杂乱的小书桌上。我坐在桌子边享用甜品。这是一天比较舒心的时刻。窗户外面,绿楝树已经挂上了小小的青色果实,或许有一只百舌鸟炫耀自己的口技。风也许在吹,阳光多么美,浮尘在闪光,在飞舞,烟雾一样,袅袅腾腾。热热的甜品滑过舌苔。浓香弥漫了小小的昏暗房间。世界在周围旋转,不紧不慢,有其不容改变的节律。
有时候会有一个远方的电话打过来。一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五月份,人们忙着准备端午节的粽子。经过街上,一些老人在买杀过青的芦苇叶。邻居的瓦盆里注满了水,浸泡着糯米。这暗示我一个节日临近。
记得杭州一位友人驱车来看我。到的时候,我正在小屋门口发呆。友人看见我的样子,笑得弯下了腰,说:“这次见了你,下次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我邋遢成了什么样子,这怎么对得住人?我也咧开嘴笑,有人知道我不在乎这些。在传统文化里,这几乎是一种恶德。但也有例外。古时候,邋遢据说也会成为一种风雅余谈。国外的修道士据说一定要忍受污垢,并赞美虱子为“美德的珍珠”。晋人王猛“扪虱夜谈”,竟然一直被后人艳羡,而著名的王荆公,有“澡豆其奈予何”的不屑。同样他的胡须之上,也曾爬过“美德的珍珠”,并且还“曾经御览”。我和友人畅聊这些掌故,谑嘲不已,声震屋瓦。邻居感到惊讶,也好奇地跑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但我并不真那么开心。一种持续的郁闷,攫住了我的内心。
我确实经常陷入一种沮丧里,一整天不洗脸,也不刷牙漱口,更不会梳理蓬乱的头发。我就那样一副囚首丧面,偶尔去小店吃早点,和周围的大爷也会扯白话,然后靸拉着没有了后跟的布鞋一路走到镇子后面的小溪流边。我在一个女人们洗菜洗衣的桥码头上坐着发呆。在水流里看见自己日益衰老。那面目黎黑、丑陋,我甚至厌憎自己。我要呆很久,什么也不想,也不做。我忘记自己,达到庄子说的“坐忘”的境界。过滤掉一些负面的情绪。在混沌里,我平静下来。远处的益母草丛中,白蛱蝶翩翩飞舞,偶尔有蛙鸣。雨后,水流湍急而浑浊,但经过几天,就澄净,清亮,如翡翠一般温润。我洗手,一遍又一遍,感受水的凉意。隔着大堤,整个小镇不见了。白噪音依然提示,世界在旋转,我并不在其外。眼前葱茏的泽地植物,焕发出生命最耀眼的绿色——凝固的绿色,但如同火焰一样,生动,活跃。
我无所事事,脑子里有时空着。有时候,我忽然接上了一些无数次放映的画面。一部电影在上演。我力图恢复正常的作息。我做了一些尝试。我白天一个字也写不出,倦怠不堪。我很早就上床休息,闭上眼,可电影在脑海无法停止,但总会睡过去,失眠是少见的,只是入睡不那么容易了。
夜晚,会有鸺鹠的鸣叫吵醒我。肚子有点饥饿,我会爬起床,打开门,摸到大堤下的菜园子里。爬满了竹架子的瓜蔓,挂着一条条鲜嫩的黄瓜。我会揪上一条,拿手擦擦就连皮咬进嘴里。微微发凉的空气,让我的精神渐渐恢复。我想象过些什么?我忘记了,我记下来的,就是那排茂密的接骨木篱笆后面的故事:一个不幸的男人,一个不幸的女人——这都太老套了——然而,世界还有什么新意?我们又能发现些什么值得我们重视的“新意”?
我希望写一个“大一点”的东西,一个小镇上的悲欢离合。我要悼念失去的童年时光。想到童年,就是口腔里红糖的甜味,和一些夸大的“无力回天”“无可奈何”的伤心。
我有一个雷公塔的同学,沉静,和人交往甚至可以说有点羞涩,但据说他是一位社会上混的角色。我们曾在他家一间狭窄的房间里住过一段时间,我跟他讲一些神怪故事。他侧躺在我面前,用一种天真的眼神盯着我,很认真地听。我们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左右。他长得清瘦,身体纤细,脸型瘦长,白净,书生气很足。他的模样和神情很像梦溪镇的一位朋友。在安静坐着的时候,他的眉眼非常柔和,有一种女性的妩媚。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到外面的世界里消失了,十几年来,没有丝毫音讯——他的女友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看见了我,还会问起他,他会在哪里?而梦溪的那位朋友,他的笑容和脸颊上的可爱酒窝一直还在我的眼前一样。他在云南出了事,他后来被枪毙。
人生很复杂,每一张面孔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你以为的平庸,只是那面孔之下的水流没有激荡起来,你没有感觉到那些无声的呐喊,那些沉痛的哭泣,那些泣血的后悔与自责……有时候,我们甚至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五月,植物旺盛生长的时节,这种生长的力量令人发疯。那个故事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胎儿,流产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了解另一个人?任是如此亲密,有时候,我们也只能看见他眼睁睁走向沉沦和毁灭。这很不积极。也许,我的内心就正如这五月的雷公塔,地面上的建筑如过了时节的蘑菇,开始腐败,而另一种模糊的关于超脱这一个粗糙现实平面的渴望,却像疯狂的植物,缠缠绕绕伸出无数的卷须,朝向那阳光充满,温热潮湿的空间摸索,试图抓住点什么,有一点支持,不让灵魂空落落,悬在永恒的黑暗与虚无之中。那种渴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
杭州来的武陵红笑着说:“苏大平,你要求不要太高了。”
我们其实是面对自己,我们也只能过成自己。我们自信满满地吹嘘,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们清楚自己的侥幸和虚弱。沾沾自喜的人是可耻的。每一株草木,都应时间的邀请而开花,而结果。但人有时候却不觉得自己经历过的有什么价值——如果跟“成功”无关——那就是被涂抹去的那些破碎的句子——这些句子虽然也表达了一种一闪而过的思绪,但是,不会被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