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山沟驶过
李万彬
王志办完退休手续,就义无反顾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他满怀不舍告别了钟爱一生的火车,离开了风雨无阻驰骋了三十多年的铁路线,回到了大山深处的老家。终于可以陪伴九十高龄的老爸,完成老人家的心愿,去山那边看火车。随着时间的飞逝,老爸的腿脚也不如从前那么灵便了,独自一人去山腰看火车越来越感觉吃力了,就祈盼儿子退休后回来,每天都能陪他一起看火车。
一
耸立的高山,也许静默了万年之久;环绕山脚的铁路线,开行不足百年,却一如既往拥抱大山;山腰间游人络绎的观景台,也仅仅十年有余。山坳里的人,很少有人离开过大山,他们祖祖辈辈在这大山深处繁衍,在这深山老林生息。
这座无名远山,也许在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就拔地而起了,虽然无处考证,但那春华秋实的芳香和夏绿冬银的美景,却年复一年陪伴在山里人身边。
王志的老家在山梁那边,山梁这边有一条一眼望不穿的铁路线——白阿线。小时候王志的老爸就对他说过,顺着这条铁路走,就能到达北京,就能看到天安门,就能走到毛主席身边。一直以来这条神奇的铁路始终是他神秘的向往。自从参加工作离开家,他真的就在山的这边开上了火车,而且,一开就是三十多年,每次都是轰轰隆隆的来,又轰轰隆隆的去。难怪火车司机兄弟们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王志开车,路过家乡也不停。虽然是句玩笑,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火车司机工作性质的特殊原因,路过家乡不能回家,也情有可原。
1973年,王志顶替父亲接班,工作就是在山的另一边开火车。报到那天,老爸赶着马车,送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车站,到了车站他又坐了300多公里的火车,才到达工作单位——铁路机务段——火车头的家。在列车上,他亲身感受了火车钻入山洞,出来后的满脸灰尘;体验了火车在山崖盘绕的惊险;也欣赏到北国山川独有的壮丽旖旎。心想:白阿线虽然艰苦,但每次开火车都从家乡经过,虽然不能回家,但也如同到家一样。于是,他下定决心,争取做白阿线的机车乘务员。机车乘务员顾名思义,就是火车司炉、副司机、司机的统一称呼。司炉就是人们常说的小烧;副司机也被称为大烧,外界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这个职业;而火车司机在乘务员中,则尊称为大车,是一种荣誉的象征。每当看见火车司机从那布满灰尘的油包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块表盘泛黄的欧米茄老怀表时,看到那油渍般般的表儿链子悬挂在口袋旁边的纽扣上摇来晃去时,火车司机的那种神气,那种气场,如同将军在授勋时,胸前佩戴的勋章一样,洋溢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段办公室,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毫不隐晦地说,想去艰苦的白阿线开火车。领导看着他笑了。其实,那时比较重要和艰苦的工作,不是个人想不想做,而是必须经过组织全面政审后才能做出决定的。王志还是如愿以偿成为了机车乘务员队伍里的一员。
但是王志也明确地清楚,从他选择白阿线做为终身工作场所的那一天起,就选择了在崇山峻岭间奔波出没,就无法摆脱险恶的外界环境对自己身心的侵扰;从他开始机车乘务的第一天起,他便已然将自己放置在了悬崖边上。
二
机车乘务员冒着盛夏的酷暑和严冬的凛冽值乘火车,就像是违背天规的神仙,被贬凡间来体验无尽困苦艰难。
接下来,王志在白阿线,从机车司炉、副司机干起,逐步升职为火车司机,直至退休。那时,通讯还非常落后,只有单位才配备公用电话,家庭和个人根本没有电话和手机。人们在异地只能通过加急电报或信件联络。乘务员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小住几天,和父母聊聊思乡的情话。
一晃若干年过去。
那一年,王志休探亲假回到家,只见老妈正在碾房磨玉米,并不停用手里的笤帚扫磨盘上的玉米面。老妈见王志进来,欢喜地说:“儿子你可回来了,又整整一年没回家了,我就估摸着你该回来了,这是新玉米,一会用大铁锅给你贴玉米饼子吃。”这的确是城里吃不到的东西,王志心里想着,又问:
“我老爸呢?”
“去山那边了,看火车去了。”王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妈接着说:“你老爸,每天都要赶着马车,在火车到来之前,去山那边等火车开来,每次回来他都说看到你开火车过去了。从你离开家,参加工作,开上火车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天天不落。”王志忙扭过头看着门外,说:“妈,我去迎迎我爸。”他转过身,怕母亲看见他已经湿润了眼圈的泪水。
王志顺着山路疾走,脑子里空落落的,心里却是酸酸的。几十分钟后,转过山脚终于看见老爸牵着马车从山腰那边下来。他用力挥手,喊着:爸!爸!长长的声音在山谷回荡。老爸也看见了他,举举马鞭,马儿加快了脚步,拉着车就急急地跑了起来……老爸每天赶十几里山路,就是为看轰隆开过的火车,看到火车仿佛就看到了儿子。
马车接近王志,老爸忙搂紧缰绳,让儿子快快坐到马车上,随后老爸自己也纵身一跃,侧坐在前面座位上,并杨起响鞭……叮铃铃的铜铃声,在山路间回荡,格外清脆。
一路上,老爸和王志说了好多话,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最后还是和老爸约定:以后,如果他开火车经过时,就长鸣汽笛。老爸也说,他会用力摇甩长鞭。他们到家时,从屋子里飘来了玉米香气,母亲在踮着脚向他们摆手……
探亲假很快结束了。王志满载山野菜和玉米面回到城里自己的小家。刚返回岗位就开始了紧张的乘务工作。
从此以后,王志开火车经过家乡的大山,总会看到他老爸在山腰空地,摇甩长鞭……
山脚下的火车,汽笛声声……
遥相呼应的汽笛与鞭响,成为老爸与儿子生活中的一种如约和—丝精神上的安慰。
三
又是若干年过去。
以往的山腰空地,已经成为游人打卡的观景台,这里曾经给老爸带来过无数美好的精神寄托。几十年了,老爸曾经风雨无误在这里等侯火车,等候火车从遥远的山那边驶来,轰轰隆隆绕过山脚,向遥远的山的另一边驶去。
那天他开着火车驶来,模模糊糊望见山腰空地的老爸,正举起长鞭摇甩,长长的鞭稍旋转成一个大大的圈圈,声声鞭响如爆竹般清脆,旋荡在清静的山间。在火车司机室里,他虽听不清鞭响,却感觉到那是对他的声声召唤,虽看不清老爸奋摇长鞭的身影,但老爸布满皱纹而苍老的容颜却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浮现在脑海中。于是,他猛踩汽笛脚踏,汽笛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召唤着山脚下摇甩长鞭的老爸——爸!爸!!爸!!!
老爸挥舞长鞭意在呼唤他的儿子——看到儿子正开着火车,从山的那边向这边驶来,转过一道弯又向山的另一端驶去。
老爸居住在山梁那边,翻过山梁,绕过断崖,穿过白桦林,在距离碉堡不远的地方。至今,还散落居住着几户人家,那里是王志出生的地方。老爸每天的精神寄托就是赶着马车沿着山脚,绕过弯弯的山路来到山腰,看隆隆火车驶过、听声声汽笛长鸣,每到这时,如同看到儿子的身影和听见儿子的呼唤一般,便更加奋力摇甩长鞭。
王志脚踏汽笛,回转身体对他的两位伙计说,那是我老爸。司炉停止梵火,将头从车门的窗子探出向山腰望去,并用力摇摆手臂……火车轰轰隆隆风驰电掣般驶向远方,山腰下的老爸被留在远远的后面,火车轰轰隆隆的余音萦绕在山间和松桦林中、跌落在山洼下。一只山鹰在上空盘旋,很快融入乌云渐渐模糊了身影,汽笛声声,激起了一群小鸟从线路一旁草地上飞向另一端的林带中。火车转过弯消失在一片茫茫林海中。几缕阳光穿透乌云,瞬间,天空暗淡下来,几粒淅淅沥沥的雨滴从空中飘来,落在火车上,落在他的脸上。大山里的天气如同孩子的小脸,说变就变,丝毫不与你商量。司炉转回身,抹了一把脸颊,几条黑黑的印痕一条一条留在了面颊上。看得出,那不是雨水,而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泪水留过的痕迹。副司机也擦了擦眼角。此时,王志竟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声嘶力竭;那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嚎啕……在旷野的山沟,蒸汽机车司机室内无论多么大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渺小。
半年后,王志开的火车去牡丹江机车厂大修,大约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于是,他委托乘务员兄弟们,在他回来之前,火车经过索伦山脚,一定要鸣笛,他的老爸每天都在等待儿子的火车经过,只有看见火车驶去听到火车鸣笛,他老爸才会心满意足的返回家中。
后来,所有驶过的火车,都会望着山腰中甩长鞭的老人长鸣汽笛,这种示意,不仅仅是鸣笛,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不论是春夏秋冬,还是严寒酷暑,火车司机兄弟们,都没有间断过对着山腰那位老人鸣笛,因为乘务员们一直在心里想着:那里有一位祈祷他们安全行驶的老爸——一位他们最亲近的人——一位如同自己父亲的人。
乘务员更换了一茬又一茬。而火车经过山脚的鸣笛声,却从来没有间断,一直在延续。
四
老爸在这山沟里生活了已经半个多世纪了。
1929年,老爸才16岁,随东北屯垦军来到这里,当时,张作霖为了与俄国修建的中东铁路抗衡,派驻东北屯垦军,在洮索间修建铁路。后来日本人将铁路线从索伦延伸到阿尔山,现在称白阿线。
之后,几十年,老爸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山村。
解放后,老爸在阿尔山站上班,同火车打了一辈子交道。所以才推荐儿子开火车。退休后,又回到了索伦山村。
如今老爸年事已高,已经赶不动马车,牵不住缰绳,翻不过山梁了,但他想听驰骋的火车轰隆,看轰隆的火车飞奔。
五
王志退休回到家乡以后,每天也像老爸从前那样赶着马车,而老爸则是坐在儿子牵引的马车上,准时来到山腰观景台,对准山脚火车开来方向,任由老爸眺望火车。
而王志则利用那块空地锻炼身体,弯腰、踢腿、甩长鞭。
王志当年居住城里,在公园晨练时经常看到一些人用甩长鞭的方式来健身。他心想,如今城里人把当年农村人赖以生存的工具——车老板赶车的鞭子——做为一种休闲锻炼的道具。以往粗劣的赶马鞭子也随岁月流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高雅了。将来退休回到老家,我也以此为道具进行消遣锻炼,何乐而不为呢?
自从回到家乡,王志仍旧在老爸当年甩鞭子地方观看火车,看他的机车乘务员兄弟们,这里也是带给他精神寄托的地方。
每当火车经过,王志就像前些年的他老爸一样,奋力地摇甩长鞭,远方奔腾的火车依旧汽笛长鸣远去。
火车从十九世纪开始使用,转瞬之间跨过二十世纪,进入了二十一世纪。
时间的老人见证了火车的奔腾。从1876年7月3日,蒸汽机车在上海正式通车。至今已有150年历史;1988年12月21日,大同机车厂最后一台蒸汽机车出厂后,停止生产;2005年7月6日,牡丹江机车车辆厂检修最后一台蒸汽机车;2005年12月,内蒙大板,最后一台蒸汽机车停止运用。内燃、电力机车逐渐取代了蒸汽机车,不久的将来,高铁亦将横空出世。
…… ……
录放机播放着不算明快悦耳的国粹京戏。进山采药挖蕨菜的山民,看到他悠闲地甩着长鞭,非常羡慕王志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偏远僻静的山沟听京戏,更加让乡亲们崇拜他高雅的嗜好。
乡亲们哪里知道,王志每天陪伴老爸来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休闲,而是为他和老爸难以释怀并钟爱一生的火车以及他的火车司机兄弟们,因为火车每天都从这里经过;王志和老爸更加期待盼望已久的高铁由此奔腾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