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树
一棵老树
作者:欧兢兢
那个春天,一位耄耋老人亲手栽下一棵小树苗。后来这棵小树苗慢慢长大,成了时刻守护我们、坚不可摧的大树。
小时候,我好奇地问父亲:“树是如何长大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小树苗就像你一样,在阳光下给它施肥、浇水,慢慢地长大了。”
一天,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树下。父亲说:他很喜欢这棵树,因为独一无二。
八岁前,一直住乡下老家,上学放学经常路过,并没有太多留意,后来不知为何?这棵树被人挪走了,直到后来搬家了。
长大后,我经常怀念家门前的那棵树,它长在池畔旁边,很普通。儿时常和伙伴们一起追逐打闹,需要两三个人合围。我的童年生活飘动着那棵树的影子。
印象中,这棵树很早就存在了,估计树龄一百多年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却常常忽略了它的年龄。
春雨缠绵,风儿入帘。老树抽出了新芽,燕子归来,站在枝头游憩或停驻,微微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喷嚏,树枝颤动了一下,老树喜欢这样的闹春。
天气回暖时,老树脚畔包裹着欢声和笑语。我们在池畔戏水,围着老树捉迷藏、吊着树枝荡秋千。
老树下,三五成群的老人,或抽着烟、或纳着鞋、或聊着家长里短……过往的行人都会成为他们闲聊的话题,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认识的人路过,都会热情打招呼,或上前寒暄一阵,倍感亲切。不认识的则微微一笑。
老树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始终在那里等候,默默守护,迎来送往,夏天遮阳,冬天挡风,从蹒跚学步至不惑之年,一年又一轮。无私地包容我的调皮,守护我的成长。就像诗中所描述的: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夏夜闷得慌,夜幕就像那蒸笼一个样,阴凉的老树下,成了让人“赖”着不想走的地方。微风飘过,好惬意。我躺在父亲怀里,看着斑驳的星光洒落,听父亲哼唱着曲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月华下的老树,此时的阴凉是留给像父亲一样忙碌了一天的农人。而睡梦中的我,依旧享受着父亲给的清凉。父亲手里的蒲扇,守护了我整个炎热的夏天。
等我睡熟后,父亲抱我回屋。一觉醒来,发现父亲躺床上看小说,父亲看累了,就和我说会儿闲话:小子,听了那么多故事,你最喜欢哪个人物?
我一脸稚嫩地说:书上的人都看不见摸不着。在我的生活中,看得见摸不着的人便是父亲。从记忆起,对父亲的印象就是那棵大树的影子,父亲虽生于万恶的旧社会,典型的农民,没有上过一天学,居然还会懂我名字的含义。后来我明白,父亲给我取名翻烂了新华字典。
我的童年,父亲很忙,忙着赚钱养家。我从小学习就有自主性,父亲就把家里的大米卖了换钱,再把钱换成文学名著。那个年代,我们村很少有沾点文人气息的人,父亲希望我通过高考跳出农门。在村里 “喝文的人”,都是被人尊敬的。
七八岁时,我喜欢上了长篇小说。童年唯一让我自豪的事是,我把脑子里看过的小说自编自导向父亲演了一遍。自从爱上小说后,父亲买了好几麻袋的书。那时问他为何买那么多?一是论斤便宜,其次进废品收购站的都太新了,很多书都被塑封包裹得严严的。
父亲说:一本书从来都被人看过,和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看着就心疼。
到了懵懂的年纪,学会了点知识很容易骄傲。后来上了学,学校图书馆最多的是文学刊物,里面全是情感小说,还好生活在农村,没有迈出早恋这一步。
2007年,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个故事,北京有所艺校,那里有个古老的胡同,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想选择北上,把这个梦想照进现实。
命运捉弄人,艺考差3分。于是决定打道回府,又害怕回家颜面扫地,村里那些上了名校的孩子撑起整个家的脸面。我害怕父亲将我打一顿,赶出去。回了家,父亲还是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大不了从头再来。
父亲没有抛弃我,我这才清醒过来。此时,我的神童表哥已读完名校、当了官,成了商、情商双高的人才。
那年,我高考落榜了。
父亲抱怨:这倒霉悲催的教育部,摧残了农民子女受教育的权利。
他害怕我情绪崩溃,带我来树下。我看到树上一个个深深的、黑黑的洞,像是满脸沧桑父亲的形象,苍老、伤残、顽强、韧性。浓荫蔽日的树冠昭示着它生命的方向,周而复始。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倔强,和树的病灶类似,在那里生生地疼。
父亲过着那熟悉不过的日子,穿梭在乡村田野间,披星戴月,三更即起,二更难眠。犁田耙耖、拨秧插田。听着蛙叫、鸡鸣,行走在塘塥、河堤、沟渠。乌云压过,才可以清晰看见父亲田间归来的身影。农村生活就是这么编织。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像是老树的枝桠一样,不再强而有力,在一年四季中斑驳了时光的剪影。有一次父亲归来,将稻谷梗编制成草鞋,那是我儿时的最爱。
父亲常说:年轻时,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长大后,风和日丽、温暖如春。他一直守候在大山和大海之间。
秋天,老树日渐枯黄,开始病了,秋风吹过,剧烈地咳嗽,泛黄的叶叶震落了一地,被掩埋在时光里。曾双肩撑起这个家的父亲也老了,那张脸如同老树的皮。
我害怕老树枯死,更怕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我。老树一直陪着父亲,父亲就是那棵撑起我童年欢笑的老树。
我庆幸父亲没有放弃我,大学毕业那年,回家找工作,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选择考公。如果我不离开老家,应该是一名典型的朝九晚五的公职人员。
我实在忍受不了那段枯燥日子,如同坐井观天似的。那年,我膨胀得要炸裂了,于是有“去看看大世界”的想法,父亲居然莫名同意了。
我来到杭城,那年正好23岁。和所有北漂一族一样。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村子,城郊农民户户都是拆迁户或待拆迁户。刚来杭城,我过得并不如意,主要是就业机会不多。那段时间很迷茫,后来渐渐明白了,挣点钱只能让自己饿不死。
我在杭州蹉跎了四年,看不到理想火苗。那一年,母亲患癌,父亲白了头。我草率地回了宁波,回宁波那几年,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临走前那晚,我在钱江桥上徘徊。没有异样目光,只是冷静地告诉自己,不要怕。我明白,农村孩子,养家糊口尚属不易。
我一直不理解父亲,像父亲这样没文化的人也很多,但父亲是没有文化的佼佼者。可能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缘故。
父亲从出门务工那刻起,一边做学徒,一边自学了多项手艺。相比较同龄的人,过着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父亲还是非常令我佩服的。
我的童年,村里的一大帮人都找茬欺负我家穷。一想到在寒风里,父亲还在为不成器的儿子奔走。每个旮旮旯旯都是这样,都认命了,那农村孩子永远没有出头日。
父亲是木命人,和树一样,栽下去也就活了。可这棵树却是老了,它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多数时间都挺着枯死般的枝丫,瑟瑟地立着。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枝繁叶茂,满树的荣耀和蓬勃。它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带给我甘甜和快乐了,但化作春泥更护花。
三十年以后,在老树不远的地方,我又栽了一棵小树。一天,我带着小树回家,小树问我:爸爸,这棵树多少年了?不远处就看见父亲在张望,在夕阳下,父亲的影子越拉越大。
隔年,老树安静地睡着了。女儿灿烂的笑容在扩张,填补了这个洞,在阳光下慢慢修复,这是自然的馈赠。
如今再看那棵老树时,它依然蓬勃地舒展着生命力,枝繁叶茂。哪些伤疤已经成为过往,渐渐消融在时间的记忆里。
这些年,我常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人淡如水,都不如墙上的一颗钉子,钉子只要你不拔,它永远会在那里。的确看到老树,总会有莫名的失落感,它已在内心深处扎了根,而老树的存在会是小树苗成长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