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河流自西向东
天蓝云白,阳光很热情。
我盯着头顶上凌风飘飘的红千层,晓兮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饶有趣味地俯身下看江堤边的河床。
水有什么好看的?有必要若有所思地观察老半天吗?我放弃垂枝的红毛刷子,把目光转向平静的水面。
城市的水岸并不宽阔,江水轻缓流动,在暖暖的风里皱起了眉头。江岸边有些不规则的石头,被长期漫灌的河泥涂成黑褐色。河堤的边缘有人顺势把高地开垦成菜园,布了壅菜和木瓜。木瓜已经有两米多高了,叶子无依无靠撑开伞,比红千层乏味了许多。河流似乎永远不会静止,它泛着碎银的清波,周边多余的植株都成了河流的装饰物。晓兮,晓兮,你看得如此仔细和长久,能不能告诉我,河流究竟有什么好看?
“妹,我记得早晨的河水自东向西流过来。”
“然后呢?”这个话题我比较感兴趣。
“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河水自西向东流,与清晨我们所见的河流流动方向相反。”晓兮慷慨地分享她的新发现。
“河水本来就这样子的,难道不是吗?”成日里庸庸碌碌,我早已麻木地学会对身边周遭的事物视而不见。
“我以前看到的河流一直是自西向东流的。”晓兮苦苦回忆着,一脸认真。
晓兮是被我忽悠过来南方的。在此之前,她从不肯跨过长江半步。
“来我家吧,热烈欢迎!”我邀请晓兮,因为她恰好有个年假。在此之前,我已经邀请她很多年了,总被她以各种借口拒绝。
“我不去,不去......我最怕被蚊子咬了。南方的蚊子个头大,一咬一个坑。”晓兮皮肤光滑得像绸缎,除了小时候她不小心碰破脑门留下点痕迹,身上基本没有多余的疤疤点点。“你看从前战乱年代有多少人非正常而亡,却死于疟疾~~~况且岭南自古就是流放之地,到处是云山雾罩的山岭,瘴气四起。”晓兮不反对我住在南方,却对南方充满了偏见。
“你家那放鞭炮吗?贴对联吗?新年煮饺子吗?是不是新年给孩子们压岁钱要准备个小小的红包?红包里真的只有五元?”她的问题层出不穷,问多了让我觉得晓兮有幼稚的一面。这些想法等同于农村山旮旯亲戚家的小表侄,他在别人身后不停地追着人家问:“表伯啊,你到底坐过飞机没有,坐过飞机没?飞机在天上怎样飞?是什么样子?......”——说说看吧,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有黄脸孔,新年里除了北方吃饺子,南方吃鸡鹅稍有差异,过年的仪式不都是南北通用?
兮还是带着好奇和探究的心来了,来看南方,也来看我,看我究竟怎样生活。她的颈椎出现了小小问题,休了年假。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自不比寻常。
“呀,路边古树参天……南方人用一双拖鞋就可以度过整个夏天……消退的河床上有大大小小的圆圈;河里的鱼太密集了,大小都有;你看有只甲鱼在草丛边晒太阳,居然没人打捞……”一路上,她不停刷新发现。我乐颠颠跟在她后面忙着解释给她听,像儿时一样:河水有轻微污染......我们附近的乡下到处有鱼塘,鱼塘的大鱼养得太多根本吃不完。再加上城市近海,水产丰饶,所以没人会在乎那些巴掌大的鱼;退潮的河滩涂上的大大小小圆圈是产卵的罗非鱼留下的窝;南方湿热,树木遇到合适的生存环境会拼命茁壮生长……我不停地讲解,搜肠刮肚把自己的认知现炒现卖讲给她听,像一个热情的推销员。不同的是推销员推销产品,我推销的是自己所处的背景。
晓兮眯着眼睛,眼睛缝里的光芒从镜片的边缘折射出来,粘粘的,投在我脸上。这感觉很熟悉,有多少年我没有体验到了?上次?还是大上次?
大上次很遥远了,那时我很天真。为了一场冬季的雨,收拾好一两件衣服,我打起背包就离开了北方的雪,离开了生我育我的城市,义无反顾把自己置身于陌生的地方。“为什么要走?去那么远的地方?留下来不好吗?”晓兮不甘心,拉着我的手泪水涟涟。我摇了摇头。“如果找不到你朋友,就回来。这是家里的电话号码,记得有事一定通知家里人,一定找警察。”她把我送到站台,站台上她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把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我的手中。纸条下压着折叠整齐的三百元。她眼里的光从镜片边挤出来,满是牵挂和忧伤。——年轻的心总是义无返顾,我并不在意她的感受,放飞了自我,无拘无束,自顾成长。一路穿黄河越长江,看河流自西向东,看车外的风景渐次向后倒去,直到傍晚的人家点起星星。最终——我看到了想象中的冬季,空气很潮湿,窗外飘啊飘啊的都是雨。
上次返乡离乡,再度重逢后,故乡变我也变了:看遍了烟云眼里没了云烟,心中皆是凡尘。
我住在晓兮家里,离别的那天,晓兮早早为我煮了早餐。她不敢多说一句话,眼圈却是红红的。她带我见了父母亲。母亲默默不语,立在香案前供了一炷香,青烟袅袅。从前,我和晓兮一味嘲笑她的迂腐和迷信,但此刻,我俩眼眶都湿润了。
“我和你妈老了,我们不送你上车了。”父亲从裤袋里掏出一沓钱:“这是我和你妈送给你的,家里的所有孩子当中,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拿着,路上买点吃的。”我自认为独立了,便极力推辞,父亲很不高兴。于是,我假装开心收下,转手递给了晓兮,“等我上车了,替我给还爸,他赚钱不容易!”
人,总要历经百转千回才知道自己想要和拒绝的是什么。我离开爱过恨过的地方才发现它曾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爱恨都好,却伪装成不轻易挂在心头,究竟是深沉还是成熟?
列车开动的瞬间,父母出现在阳台上,他们伸颈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我在晓兮的眼睛里再次品到同样的感觉…...
短短几天时间内,我陪晓兮看遍了周边的风景。我们相处得很融洽,面子上都是河流,平静的河面掩藏着暗潮汹涌。——直到一个特别的深夜。
“路程不远,我们等旅游公交吧,很快车就来了!”结束了隔壁市的组团旅行,返回我们预定好的酒店时,我建议。
“不,打滴滴或叫出租车!”晓兮累了,坚持己见。无奈下,我挥手叫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晓兮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同我吵起来。“穷家富路,穷家富路!不就是打辆车吗?干嘛你非要把日子过成紧巴巴才好?”“就两站地,坐坐公交车怎么了?”真矫情,还上纲上线,我生气了。全然忘掉究竟是她带病千里迢迢看我,还是我全程卖力陪她。我们的矛盾随着语言的深度交流而加深。“自己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当初你就不应该任性离家出走!”晓兮的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促。“我自己选的生活我愿意,我到底碍着谁了?”晓兮什么时候变得言辞如此尖锐?真是令人难以理喻!“我跟你说,当初你离家的行为很自私。不要觉得父母对不起你,你也从来就没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们激烈争吵,车厢内的空气已经炸裂,瘦瘦的司机一言不发,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
争吵继续,突然间我悟了——晓兮其实一直对我不满,对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理念不满,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到地儿了,司机张开口要50元。“表呢,没打表就胡乱要价,你是不是想上新闻头条了?我他妈的穷人一个,你居然还想讹诈?”我恶狠狠地对司机说。司机终于挺直了腰板,大大声说:“我也是穷人!”他最终只收了我三十元。我百度车价,嗯,良心价,紧跟着付钱下车。
“刚上车时,我就看出司机不大对劲——不打表,假装不熟悉路况,还提议让我们领路。嗯,大吵也好,好让他害怕!”晓兮的口气很平缓,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对,吵得凶神恶煞也好,别以为深更半夜的,两个陌生女人好欺负!”我也很平静。
几天后,晓兮的回程确定下来,我们一如以往地和谐愉快相处,轻松挥手道别。
“其实......还好,你的生活没我想象得糟糕。”
“就是,就一普普通通老百姓!自食其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觉得自己心态相当好。“有纱窗蚊帐,蚊子似乎没那么可怕。”我盯着晓兮。
“嗯,人是一粒种子,在哪都能发芽。”晓兮很真诚地说。一瞬间,我知道她终于认可了南方。
地球自转,河流总是自西向东流淌。可要是河水连着大海,水流的流向会随着潮涨潮落任意切换。——我一直没有告诉晓兮,因为地势原因,还有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还有我们都疑惑的地方:南方大部分河流统称为江,北方大水为江,小水为河。河流日夜兼程向前奔跑,遇到艰辛的阻碍,见过沿途的风景,也承阅着浩阔无极的长天。
已知的河流自西向东,那么未知的呢?又会是什么?我坚信,晓兮和我都会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