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忆母亲
前厅里,女儿在和她母亲说着祝福语。外孙女也依模依样地祝愿着她的妈妈。
手机里唱着的是谭晶的《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父亲和母亲,勤劳善良又本份。养我长大不容易,历尽万苦和千辛。好饭拨进我的碗,好衣穿在我的身……”
在电脑前忙碌了几个小时的我腰酸背疼,就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会儿。在看朋友圈的各种信息时,我被这首歌触动了。
我感到了我的眼睛的发酸。我想到母亲了。
母亲离世已经十几年了,但我一直没写一点文字。这与我之前一直懒于写作有关,也有我不愿触碰有关,我不知道怎样把这种极其平凡但却深刻影响了我的故事叙述出来,去呈现我对她的感激。
我是在接近四十岁的时候,突然决定离开家乡,去往省城的。那时候她已卧病在床几年了,一直是七八十岁的老父亲在服侍照应。家离我工作的小镇三公里远,但我只有在节假日回去看看,根本没有照顾到她。就这样,她在我回来时总是催我回去,说我忙,不要牵挂她,孝意在就行,家里有你爸呢。
所以,不矫情地说,我自己也没动过要离开家乡的念头。
而且,我当初大学毕业分配时,是主动要求回来的。记得去县教育局报到时,我也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因为有个“优秀毕业生”的证书。接待的教育局领导要我说两、三个意向供研究,也许是出于客气,还问我是否有留城的打算。我只说了一个意向,就是回母校,回家,因为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牵挂的目光。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我说的这些不理解,他们无法理解那一辈人的心情。
母亲是平凡的农村妇女,平凡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常被忽略。她有名字,但村子里的人称呼她,早前是我父亲的名字后加个“家里的”,后来孩子们大了,又变成我们兄弟中的某一个名字后加一个“妈”来称呼。她好像很习惯,没有任何的不快。她也恪守自己的职责,主内,浆洗补纳,把家务琐事统统揽在身。于是,整天都是她那单薄而又忙碌的身影。
她的确很单薄,我的印象中,我感觉她的体重怕只有八九十斤,没有超过过百斤,我总担心风能吹倒她。但瘦弱的她,每年一到瓜果成熟的夏季,她挑着比她体重还要重的瓜担子走村串巷,让人看了总是心有不忍。还有上街卖菜。她认为,父亲种出了菜,卖菜就是她的事了。所以,实诚、能干,是村子里的人对她的公认评价。
实诚还表现在待人接物上。我的童年、少年时期,中国农村还很贫穷,“闹春荒”是常有的事。这时候,谁家断了顿,去别家借个一升几合的,等有的时候再还回去。有那少数精于算计的,数量、质量上玩些手脚,往往招致或大或小的不快。母亲在这方面很大气,哪怕只有一天的米,也会不吝于借出一半,也绝不玩小动作。来了客人,竭己所有,你可以认为是为面子,但我听到的是她挂在嘴边的“来客大似天”。六九年大水,面对一众“逃难”而来的亲戚,倾尽所有、拆借也无门时,在灶下偷抹眼泪也强装的母亲那幅画面,定格在幼小的我的心灵深处。
母亲在我们劝她少累点、学某某懂得享点福时说:“女人嘛,年轻的时候心挂在家上,做母亲了,就挂在孩子上了。你们过得好了,就是我的福,苦点累点不算什么。”
我知道,她的“家上”实际是指父亲。父亲兄弟两人和一个妹妹,同父异母的弟弟实际小他十几岁。在祖父早逝、正逢乱世的青年时代,父亲早早地担起了养家糊口的艰难重任,所以在外奔波的日子不少。家里一家老小则全靠母亲支撑。四八年年关,解放军南下渡江,白山解放。激烈的枪战和听说死了不少人的传言,让担心父亲安危的母亲不顾我大哥还在襁褓,强撑着装作乞讨四处探听消息。在得知父亲已加入顾鸿部队后,才稍稍安心。而在顾鸿团突然被抽调去大别山剿匪,父亲觉得无法顾家,私自回来后被追责批斗,母亲陪着父亲度过了十多年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我的三哥、四哥相继饿死,母亲承受的苦难几乎压倒了她。我二哥直到今天,言及亲历母亲眼看着三哥奄奄一息却被生产队长训斥离开时,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我都为之心惊。
但就是在这样的担惊和受穷的日子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担起“内当家”的责任。先是为小叔子、后是为儿子们的婚事不停奔走。然而,贫穷,使这个责任格外沉重。我至今难以相信她竟然以如此瘦弱的身躯挑起了如此沉重的担子!母亲不是没有疲惫时,但平时,总是坚强地忍受着。
在我身上,开始感受到母亲对我的特别情感是从我念书时。我念书较迟,八岁才上一年级。我清楚地记得,是村中一个在读四年级的一个族叔带的学校口信,适年孩子都要读书,父亲才从口袋角落里抖落出五六毛钱,而那时的学费是一元五角。书包是母亲用旧衣服的破布缝制的,还精心地绞缝了书包带让我背着。我小时候又黑又瘦,打架甚至打不过年龄比我小的孩子。这让母亲很不放心,总是不断叮嘱要我称呼为“四爷”的小族叔照应我,别让人欺负着。好笑的是,直到上初一,我还对这位小族叔有着依赖。
上学后的我感觉出母亲对我的异样。回到家,只要看我手上拿着书,基本上什么事都尽量不叫我。称呼上也有变化,之前一直叫我的小名,念书后,她一直叫我的正式名字,让我有了一种成了大人的感觉。遇到要我做的事,也是商量的口气,好像我已是“懂得知识”的人了。受到表扬或拿回来奖状了,她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但出了家门遇到恭喜的,她又总是谦虚着。我虽然“成份”有点问题,又瘦小,但可能是成绩一直好,老师偏爱,小学时一直是班长、学习委员,这让母亲很是骄傲,难得地扫去平时脸上的阴霾。所以,哪怕是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我想买书、买纸笔,总是受到“优先照顾”,甚至都牺牲唯一的妹妹的权利。妹妹后来好几次拿这个跟我玩笑。
但我知道,她不是不喜欢女儿,因为私下里也听到她背后的愧疚。这也是我大学毕业毅然选择回来的原因。我是母亲的骄傲,我不想成为她以后的挂念,我想多少能就近照顾到家里,照应到业已年迈的父母。
好笑的是,我非但没能照顾到他们什么,反而加重他们的负担。原本还想念书的妹妹,在我工作第一年就丢失一百元“巨款”前后,坚决地找了个借口不念了,她怕我负担重。微薄的工资,没有多少可给家里的,家里父母却经常送菜过来,让我能省就省,别着急。我工作不久就结婚了,接着孩子出生了。说句愧疚的话,一直到孩子上小学,不是我贴补家里,而是家里不断地贴补我!
妹妹帮我带了几年孩子后,因为工作要离开,母亲又来帮我带孩子。已过七十的母亲身体并不好,臂膀处半麻木状态,但坚持住过来了,让同样年过七十的老父亲两边来回照应。她的身体我们也要她去看,但在本地医院无把握治好,民间土方也无效果后,不让我们带她去大城市医院,因为她看到了我们的窘迫。当然,也有我们的没再坚持。两三年之后,她实在无法坚持,回家了。回家之后没多长时间,母亲就开始卧床了,在床上躺了近十年!
说来难以让人相信,我直到工作二十年离开小镇时,我的口袋里,包括那年的高考奖,居然连万元存款都没有!我很愧疚,愧疚在母亲生病时的我无能为力!愧疚我曾想照顾却反受照顾的尴尬与羞愧!
我因偶然的原因决定去省城了。我决定走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阻拦我,倒是父亲在无人的地方小声问我:“别人都是四十岁往回调,你还要出去吗?”我听出他不舍的意思。因为我在这边,哪怕帮助有限,但他可是随时来看看。我也有“父母在,不远游”的犹豫,可另一个声音在催促我:“你已四十了,这是你能出去的最后机会了!”在犹豫中,母亲的“我有你爸照应就行”和“我照顾他大半辈子,现在也该他‘还债’”的玩笑话,终于让我的脚步迈了出去。
〇六年春节过后,我从老家回到省城开始上班了。正月十四晚,准确地说是凌晨,我被一个梦惊醒。我梦见母亲从窗外向我飞来——是的,是飞来——脸上是笑意,好像还隐约呼唤我的名字。我惊醒,我立刻有“不好”的意识。但我不敢问身旁的妻子,我下意识去找手机。凌晨的梦让我心里很是不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刚从老家回来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思虑”呀?
早上果然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话。我立刻请假,一个人就往回赶。半路上,已知母亲故去了。我近乎懵懂地打电话给妻女,要她们往回赶。
母亲去世是我唯一一次控制不住泪水的场合。交织着很多原因,但最多的是愧疚!
随着我也变老,我的这种情感日益脆弱。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喜欢落泪的人,但母亲去世后,每次听《常回家看看》,我就泪水盈眶,我就要赶紧找掩饰的借口和地方。所以,大哥去世后,我硬着心没同意父亲要与小叔在一起过的想法,坚持把父亲接到省城妹妹身边,虽然我知道这是把责任和担子转嫁到她的身上了,但我不想让这种愧疚再加重!
朋友在母亲节的微信中说:“你眼中,家是一个地方;妈妈眼中,家是有你在的一段时光。”只是我们知道得太晚,或者说,体会得太晚!
我对女儿说,今天这个母亲节我来说说我的母亲吧,我不该把对母亲的感激只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