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影
是夏天的夜晚,厨房里,昏黄的灯照着四围。外面风雨雷电大作,透过窗户和木门,可以看到黑蓝的夜色。锅里煮着什么,母亲坐在灶台前冷着脸。我好像刚穿过院子跑进厨房,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身边,她不情愿地伸手揽我。父亲也顶着雨从外面进了厨房。他只穿着一件蓝色的三角内裤,光着脚丫敏捷地登上灶台,将什么东西往漏雨的烟囱那边堵。他稍倾着身体,昏黄的光线像是夕阳,照在父亲精壮的胳膊、胸膛、腹部、大腿。光脚的他浑身散发着野性。我抬起头看着这尊神像般的肉体,回头看向母亲。她依旧冷着脸。当时的我对母亲是不满的,不满于她对父亲的态度。
院墙外面是一大丛竹林,竹林的边上有着一个麦秸垛。风雨中,我能明显地听到竹子的沙沙声,好像也能听到雨水落在麦秸垛上的沉闷声。四周凉爽又燥热,欣喜又清冷。
父亲要和小梅继母一起去信阳娘家了,能够认识新的朋友,父亲乐得像个孩子。父亲站在老院的前沿下,我也站在老院的前沿下。父亲抽了半支烟,有些愧疚地跟我说:“娃儿,爹走了。”我抬起头看父亲,他的眼神在躲闪我,留给我一面峻峭的颧骨。父亲和小梅买来一个大西瓜,准备在临行前解解渴。小梅大手大脚地将西瓜切成两半,唤父亲和我吃。我沮丧地拿起一块儿西瓜,默默地吃起来。父亲也拿起一块儿西瓜,低着头吃。我知道,父亲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他不想在我难过的时候笑,他心里挂着我这个儿子。
父亲走了,留下半块儿西瓜落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嘱我记得把西瓜吃完。可是,我酸着鼻子锁了父亲的大红门,锁了院门儿,独自去教堂找奶奶了。西瓜之事,我丢在了记忆里。或是过了两三天,我自认为对于父亲的念想越来越淡,便轻轻地开了院门和红门,去看望父亲留下的半块儿西瓜。那时是黄昏的尾巴,光线暗极了,投射进父亲的堂屋。我没有开灯,走近八仙桌去找那半块儿西瓜。可是,记忆里高高隆起的鲜西瓜却没有了,我心里空洞极了。待到眼睛适应了堂屋的光线,我才悄然看到那化了的半块儿西瓜。它只剩下西瓜皮,塌陷在那里。显出一些韧性来。昏黑的屋子里,我面对着这剩下的西瓜皮,感觉自己也要化作一片昏黑,消失不见了。
我开了灯,亮堂的光线下,继续注视着西瓜皮。这是父亲留下的西瓜,西瓜没有了,只剩下西瓜皮了。父亲说好留给我吃的,可是我却没有吃。我有些后悔,也有些得意——为与父亲造反而得意。又过了好久,期间下了几场大雨,当我再次打开父亲的红门,堂屋左侧的一面用作装饰的大画框从上部脱落了,倾斜在堂屋的空中,给人窒息般的失落。空气中弥漫着久无人居的陈旧气味,让我愈发无法呼吸。我打开父亲常睡的西屋,床上没有人,没有我的父亲。我游魂一般锁了红门院门,离了父亲的院子。
小梅离开父亲后,一次,父亲开着三轮车带我去南河对岸的表姑家吃酒席。人多的时候,我是最喜欢向人炫耀父亲的。我赌着气不说话,任谁唤我玩耍都不予理睬。我在等待父亲,等待他来宠我。我早就察觉父亲对我的留意,父亲也早就察觉我对他的留意。我俩儿眉来眼去间,我已敲定父亲会来寻我。果然,父亲忙完事务来寻我了。他先轻着声音叫我“娃儿”,唯恐嗓门稍大惹怒了我。接着他用大手抚摸我的头,继而是肩膀和背——我熨帖极了。
父亲发动了他的三轮车,将我放在他的裆前坐着。所有的孩子都跑过来看我,我骄傲极了——哼!俺爹带我去买吃的,没你们的份儿!我苦着的脸开始笑,父亲低下头伏在我的耳边询问:“娃儿,你想吃啥好吃的?”我噘着嘴不说话,意思是——到了再说吧。
父亲买来一大包零食,都是我挑选的。我让父亲将零食藏在表姑的某个柜子里,只许我一人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与我分享父亲买给我的零食。可是,表姑的孩子看见了我吃零食,哭着闹着也要吃。父亲没法,悄悄地拿出一点儿给孩子。可是,被我看到了。我站在门边,隔着一个个吃酒席的人,恶狠狠地瞪着表姑的孩子。他拿着零食灰溜溜地跑开了。我继续瞪着父亲,父亲朝我歉意地笑着,弯着腰,来摸我的脸。我气急了,胸口呼呼地起伏。
我不允许任何人叫走父亲——那些呼唤父亲打牌的、饮酒的,与父亲举止过分热络的长辈,我统统不待见。父亲从外面回来,总是咚咚地跑着,叫着“娃儿娃儿”。我坐在堂屋昏暗的光中欣喜地等待父亲,父亲向我报告着他此前的行程。终于,父亲的第三任太太进了门,生了弟弟和妹妹。我彻底失望了。在一个完整的家与孤独乖戾的我之间,父亲选择了前者。其实,任谁都会选择前者的,这无所谓对错。只是对于我来说,我似乎失掉了父亲。
失掉了父亲,我失掉了依靠,失掉了温情,失掉了厚爱。我像是一个遥远的怨妇,等待着父亲这位风流男子何时才能将我抚慰。我时时刻刻地爱着他,我又时时刻刻地恨着他。恨的时候,我想骂出最恶毒的语句,甚至把父亲吃掉。爱的时候,我好想再次躺在父亲的怀抱,成为他的一滴水,融化到他的体内,被他收入囊中。爱的时候,我好想跪倒在父亲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哭喊着质问他:“爹,你把忘了?你把我忘了!”
在雨中,父亲淋湿了,我也淋湿了。一片冷,一片燥热。父亲抱着我,父亲似乎又离开了我。我恍惚,我空虚,我头痛。我找寻着与父亲有相同气味气质的人,可是都不及我的父亲。每一个孤独绝望的时刻,我的心湖总会泛起父亲的面影。我蹲在深渊湖底,朝着父亲的面影,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父亲——爹!爹!
我是父亲的一部分,父亲,也是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