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神出来看看天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兔酸草在夜里咯咯咯地笑,盐碱地里很安静。一只灰色的兔子,走走停停,熟悉着通向兔酸草的每条路径。很长时间,我以为兔子嘴上的十字豁是吃兔酸草吃的。盐碱地里白亮亮的,月亮升起来,被播下去的麦子,长了很多天,始终没能长过兔酸草。这样,就开阔了兔子的
兔酸草在夜里咯咯咯地笑,盐碱地里很安静。一只灰色的兔子,走走停停,熟悉着通向兔酸草的每条路径。很长时间,我以为兔子嘴上的十字豁是吃兔酸草吃的。盐碱地里白亮亮的,月亮升起来,被播下去的麦子,长了很多天,始终没能长过兔酸草。这样,就开阔了兔子的眼界,既不用匍匐,也不用争抢,每个人都抱在兔酸草身上,大快朵颐。
一种盐碱地经年累月腌制的酸,一种直奔腔子被泥土发酵的酸,一种能钻进眼眶,让人汪着泪花花的酸,致使,每一只兔子裂开了十字唇瓣。
祖父,领着父亲来到盐碱地,审视了好久,始终没能确定下来,到底该种些什么。连片连片的兔酸草噩梦般攫住祖父的心,锹起锹落,白花花的阳光砸在每一块盐碱腌制的泥土上,被噌地弹了回去。惹得兔酸草止不住又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在梦里,祖父不是没跟盐碱地里的兔酸草较过劲。祖父有八个孩子,祖父让他们一溜儿站好,宣战般命令那些恼人的兔酸草赶快滚蛋。甚至,个子最矮的父亲,拣起一块能弹回白花花阳光的盐碱块,用尽全身力气,向兔酸草深处掷去。却毫无声息,像一个石子,被丢在无底的深潭里。多年后,半身不遂的父亲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沮丧地回忆着祖父梦里的那一幕。
麦子牛毛一样,纤细地在盐碱地里生长。祖父的脚印踩在兔酸草的影子上,听见一声极为悲凉的叽哇声。瞬间,钻进泥土里。这里是兔子的乐园,即使酸裂了唇瓣,也没有一只兔子逃离家园。祖父扛着锹,领着他的八个兔子儿女,小心谨慎地在盐碱地里穿行,还是驴粪蛋一样丢下了很远。
最远的,是祖父推着木牛车,过了一条大江,看见水肥草美的鱼米之乡,祖父把二伯父从木牛车上拎下来,竟然没忘扯下一把兔酸草,别在二伯父的坎肩上。抬眼看看黛瓦粉墙的巷子深处,怂恿二伯父,别回头,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见白花花的日子了。不知道,二伯父坎肩上的那把兔酸草后来结没结耔;或者,走进黛瓦粉墙深处的二伯父,最终没有听从祖父的叮嘱,一回头,连片的兔酸草复又合拢,包围了二伯父所有的光辉岁月。
堂兄从西域回来探亲的时候说,在西域,除了大片大片的棉花和苜蓿地,根本没见过一种叫兔酸草的草。很多次入梦,扑面而来的酸涩会让人辩不清方向。那么高的兔酸草,一人多高,肥腴的叶子,血红的茎蔓,紧紧缠绕在一起,顺着风往上爬。揪一片,嚼在嘴里,高度的酸会染绿腌酸人的肠子。
父亲在尝试无数次之后,决定放下祖父投降的姿势,和盐碱地里的兔子们,商量如何度过眼下的光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只有半个身子的父亲,很狡黠。先是和他的子女们,在白花花的阳光底下,将坚硬的盐碱块一一捣碎;然后,掘地三尺,把兔酸草的血脉连根拔起。紫红色的地瓜花开了,朝着天空吹喇叭;若有兴致,你真的可以在滴滴答答的腔调里,听见兔酸草悲凉的叹息。
某天夜里,兔酸草集体逃逸。尽管白亮亮的月光做出最后一次虚情假意的挽留,还是没有一株兔酸草,肯回头。
那时节,兔子们的心是空荡荡的。
大概在从前的从前,兔酸草就和兔子相濡以沫。小兔子,可以躺在兔酸草下,永不疲倦地数星星;大些了,就会在盐碱地里,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一枝兔酸草的小花,权当是贫瘠岁月里的火红玫瑰,私定终身;等到老年,无心和时光恋战的兔子爷爷和兔子奶奶,会安静地坐在月光下,和兔子娃们说嫦娥吴刚桂花树的故事。讲到要紧处,指着天,说作为一只兔子,也要学会安分守己,才不至于被罚进寒冷的月宫,做三生三世的苦杂役。
父亲欣喜地抬起头来,尽管他的半个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或者说,被挖地三尺之后逃逸的兔酸草的灵劫去。父亲还是满足地侧身走过田埂,看盐碱地上绿油油的麦苗。刚才,一只布谷鸟只叫了一声,就飞进一片小树林。一度在盐碱地上摸爬滚打的紫红色的地瓜花,早已开倦,狠狠心,掐灭燃烧已久的欲望火焰,脸红脖子粗地膨胀起来。细如牛毛的麦子直起腰杆,沙沙的声音,在诉说什么,我听不大懂。一只兔子在麦子深处探头探脑,又到了该四处逃逸的时刻。
祖父的坟冢,父亲的坟冢,在盐碱地的中央。打南方走来的女相士说,这是一穴玉带缠腰之地。麦是有芒的谷。麦,金运旺时,而生;火运旺时,而死。父亲属火命,大概麦子旺时,便熄灭了体内灼灼的焰火,面南背北,枕戈待旦在他盐碱地的岁月里,追随连片的兔酸草,而去。
此时,正值芒种。麦神出来看看天,一只兔子折身而返,消失在麦田深处。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6-21 12: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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