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难笑
匆匆的人生道上前行着你我,偶尔驻足甩过你的头,回眸那一大截走过的路程,你突然会惊奇地发现你的身后留有许多坎坷。于是,嘴角流露的那一抹微笑敛住了,欲笑不成。我也和你一样,回眸难笑,但我无悔。
是偶然的契机?还是天意的缝合?
那年深秋,我刚满18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境如晦,糊里糊涂,从大哥那堆废书中摸出一本无头少尾至今还没琢磨出名字的破书来读,一句话吸引了我:“一切取决于自己。”顿时灵机一动“当兵去!”母亲大滴的泪花也没能留住心比钢坚的我。于是,我唱着“十八岁十八岁,参军到部队……”走进了广西南疆边关的蕉林热雨。
当兵那阵子,正赶上边境还有残余的狼烟,新兵连呆不过一月就住进了墙壁湿漉漉的坑道,“嘘嘘”的枪弹时不时在头顶飞过。一天深夜,我下哨回来,寂静寂静的,夜静好读书,我躲进被窝借着手电光捧出从家里带来的《唐诗宋词选》,才翻过一页,“嗖嗖”几声冷枪划破宁静的夜空,我迅即丢开书一骨碌爬起抓过枕边的钢枪往外冲……一个十八岁韶华儿郎的求知梦也因而凝固了。
此后好多天,我不敢再瞄一眼书,我深知我已是一名执枪戌边的军人,怕因此那一天耽误自己肩上神圣的使命。
若干天过去,连长来检查内务突然象发现新大陆似的从我的床铺底下摸出一摞书籍,疑惑了老半天问道:“怎么从来没见你看过?”我支吾着不敢冒然作答,连长利剑般的眸子似乎窥出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头亮开了大嗓门:“你他妈的小子真是个傻瓜蛋,就学不会闹中求静?!”连长是个粗人,说的话总是带点野味,但心眼儿极好,我没有计较。正是连长的话启迪了我,我开始悟出学会去适应生活。上岗下哨回来,一本书捧在手上,刚才的疲惫也不知不觉消失了。三个月时间,我看遍了从家里带来的20多本散文、小说、诗歌。以后,出差探家回归的战友准会给我捎回几本我鲜见的书。阵地生活虽苦且艰,但我却享受到了许多人还无法领味到的闲情逸致。
竖年桔黄叶红的季节,在外跑采购的二兄这时顺道来部队探望我,问我这年把有什么收获,我骄傲地打开床头柜手指一本本文味十足的书籍,希冀二兄有句赞赏的话也好回报我那望子成龙眼欲穿的老父老母,二兄吃惊地眨巴着眼睛瞧了再瞧,脸上却没有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硬梆梆的话:“花费钱买这些书,有多大益处。”我心头的喜悦陡然消逝,瞬间对二兄陌生了。走时,二兄告诫我说:“老弟,你要想法补习功课去考军校,要不,学一门将来能回去赚钱的真本事也行,可不要异想天开呵!”二兄话说得很真诚还掉了眼泪。但我始终不敢苛同。
我还是原原本本的自己。书读多了时间一久,滋生出野心。说不准具体的时间,反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战友们都睡熟了,我伏在炮弹箱垒就的桌子上,伴着一支微弱的烛光,写出了第一篇连我自己也说不出叫什么体裁的作品,第二天怯生生地交给一位送信的老兵投给了一家报纸,接着又写又发,又发又写……我每天每天燥动地等待着,却屡屡失望。老班长怜我精神可嘉把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新闻写作基础知识》塞给我,提醒我学写新闻,全连一百多号人差不多给我写遍了的那天,终于在军区的小报上寻到了属于我写出的“豆腐块”。我欣喜地写信告诉二兄:“书到底没有白读,我赚回来了。”可二兄却没有回信,我想兴许是二兄认为我赚得太少的缘故吧。是不是这样,我没有机会问过二兄。只是后来,“豆腐块”见多了,我洒着两行混浊的泪水走出阵地生活借调到团部、师部机关,甚至军区机关,二兄知道后来信鼓励我:多学习多读书好好干!可我始终只是一个借来借去在机关没有编制“帮助工作”的挂着“上士”军衔的老兵。不过,我也没去想那么多。
春夏秋冬,时光流淌复转了好几个回合,边防、南宁、广州,阵地、连队、机关,都留有我行色匆匆的足迹,无论走到哪里,书没少读也没少买,如今书价贵买多了,又觉得太亏本总想赚回点什么,于是,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洒点笔墨。这些年,有上有下有起有落,大悲虽没有,小悲还是有的;大喜虽没有,小喜还是有的,如果仔仔细细算究起来,必竟小喜大于小悲,悲被喜所掩,也无所谓悲了,常常也就只记着喜忘了悲。一些拙作烂稿时不时露于报刊,这大概就是我所说的小喜吧!前段,我有篇小作投出被一位慧眼的编辑瞄中发出来后,还推荐在全国获了好新闻奖,几位身边战友半是笑我说“一手拿枪蹲在坑道写的稿也上得了北京的编辑部,真不可思议能获奖?”还说“这下可赚大了!”我似乎默许,写信给了二兄。忽一日二兄回信说:“沿着你看准的路走下去吧!”原来对我莫测的二兄这次真的理解我了。
然而,当我走至今日时,回归久别的故里,几位上过大学的中学同学拥来翻读我那一大本“豆腐块”,夸耀几句之后不无惋惜地说:“你怎么不再努把力考军校提干?”我没有回答。同坐一趟火车来的战友上完几年军校身着缀有肩星的戎装威武地归来,有一天,在芸芸士兵的行列里突然认出有我,先是一惊继而发问:“你干吗还在这里?”我仍无话可答。一位知根知底的乡友退伍归去,几年之后,手头有了大把的票子,前几日,我出差羊城,偶遇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这位乡友正与港商洽谈生意,咋一见面分外亲热,阔绰地邀我执意去下榻的白天鹅酒家聚餐,宴席上看着我这个脚穿解放鞋有些寒酸的战友,乡友乘着酒兴好心劝我:“还是选择一条能赚钱的路子实在!”我只是笑笑也没吱声。其实,我用我的沉默告诉关心我并无恶意的人们:人各有所爱各有所长,你拥有的,我终身也许不会有;但我拥有的,你未必都有。
于是,我又一次回眸我行过的路,曲曲折折确实使我难笑,动情时还欲哭,但我看得清起点处有一座无形的丰碑,一行大字镂刻在上:一切取决于自己!我细细端详看了又看,揣摩良久,我仍无悔于昨天的选择,刹那间,扭过我的头来,又昂首阔步向前迈去隐入茫茫人海……
(注:原文写于198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