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坪的记忆
南坪是个坪,位于梯儿岩上。钻过穿洞子,爬上一架坡,穿越一片松林,路口一棵柿子树,眼前一片开阔,那就是南坪。
“坪”并不大,小也是“坪”。相对而言,命名之时,人云亦云,何为标准?几长几宽,好高好低,有无海拔、坡度?世上的事大多如此。
我认知南坪,或者说去过南坪,是因为与二姑有关。
二姑是四爷的二女儿,嫁到梯儿岩上的南坪,自古华山一条路,取道梯儿岩栈道出嫁,从海拔百米的九畹爬升到千米之上的高山,好比凡人攀登月宫,据说把接亲、送亲的人累得够呛。
二姑是大家闺秀,出嫁到这个高山,少不得思念亲人,每年总要回好几趟老屋,九畹人称作“回后家”,老屋就是二姑的后家,也就是她的娘家。
老屋住着大“一家人”,都是一个太爷爷的后,也都是二姑的亲人,二姑回后家少不得家家到户户落。
我们家和四爷家共一个天井,从东厢房到我们西厢房,再没有比此更近的探亲路程了,因此二姑走的第一家就是我们家。
那时我还小,扶着门槛学走路,叽哩哇啦学说话,见了二姑张口就喊“爸爸”,一句不够,又来二句,句句口齿清楚。
一句“爸爸”,震撼了老屋,也震撼了二姑。
在老屋,我们给父亲都喊“爹”,再加上排行,比如:俊喊他父亲“大爹”,祥喊他父亲“二爹”,而我们称呼叔子伯父,称谓前要加上他的字,比如,俊的大爹我喊“化大爹”,祥的二爹我喊“嘉二爹”。以此类推,不离其宗。
在九畹,喊爸爸的不多,“爸爸”专指拿工资的父亲,但也是“干爹”的别称,冠冕堂皇叫做“干爸爸”。我恐怕是灵魂出窍,居然把二姑喊成了“爸爸”。
“爸爸”不是干喊的,尽管它是“干爸爸”,二姑听了心花怒放,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有四个儿子,却没有干儿子。于是,鉴于我的自告奋勇,二姑的感动至深,我在名义上、情理中,成了二姑的干儿子。
老屋里认干亲很普遍。我爷爷就有干女儿,她是二爷爷的女儿,我们尊称她“姑妈”,她是太芳哥的母亲;我父亲也有干女儿,就住在土地岭那边,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子,我常当代表去她家吃饭。
第一次跟着二姑去南坪,我大约是十岁光景,已经知道羞耻,我打心底喜爱二姑,她是真正的漂亮,皮肤白里透红,脸相慈祥和蔼,谁见了都会喜爱;我也暗里自豪,为自己有这么漂亮的“爸爸”自豪,可我越大越害羞,喊她居然张不开口,张口声音又像蚊子嗡嗡,当着众人面更不敢了,但我又害怕二姑见怪,倘若她不认我这个干儿子了,那我过年时还有新鞋穿吗?那我平时还有花生、柿饼、核桃吃吗?那我放假还能去南坪玩吗?说实话,我很小就有思想斗争,而且斗争得很激烈,不喊是不合适,喊又不好意思,大多数时间我都以“您”相称,一次次蒙混过关。
二姑其实洞察我的心底,但她大人大事有大量,从没表现出丝毫不快,待我胜过他任何一个儿子。吃饭,好吃的菜先挑给我;说话,客客气气,从不喊我乳名;过年,她精心制作一挂新鞋,有四爷的,有嘉二爹的,有我父亲的,当然也有我的,而且格外居心,鞋底全是白布,黑灯芯绒鞋面,鞋底拿白线扣出一道道花纹,真是好看极了,让我舍不得上脚,上脚后舍不得走路,走路舍不得踩踏。此外,只要二姑回了后家,除了公开的礼品,她还会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而且过来时轻手轻脚,走过门槛轻轻喊我一声,把我引到门旮旯或无人处,贴着我的耳朵说一两句甜蜜蜜的话,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两把花生,或是八个九个核桃,或是一捧红得发紫的小枣,或是岩上路边刚采摘的刺泡儿,反正是从没有空手过。从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足以看出,她爱我这个干儿子,我在她心目中占有位置,我誓言好好读书,长大后孝敬她。
我在槐树坪读初中,贫下中农子女才能读,这是令人高兴的事,我很想告诉二姑,让她也高兴高兴。秋去冬来,兴致满怀,学校组织我们开展学工学农活动,老师带我们去梯儿岩上参加劳动锻炼,大家都很兴奋,我更是兴奋,多么想去二姑的南坪呀?可偏就去了南坪相邻的另一个坪,主要任务是帮忙扯黄豆,借以锻炼我们从小爱劳动,长大后好接共产主义的班。
初冬天气,日短夜长,田野打霜,吃罢早饭下田,豆子匍匐在地,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干了一小会儿,手心大多打了血泡,哎哟之声此起彼伏,老师心疼学生,就让我们休息,队伍一哄而散。
我和刚、章结伙,顺着田埂走,爬上一道石坎,天空一片云彩。远眺,对岸的峨眉山峰峦逶迤;近看,坎下一排柿子树枝丫参天,泛黄的柿子挂满了树枝。更让我们惊奇的是,树顶赫然挂着水桶大一个葫芦包(马蜂窝)。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葫芦包,刚和章说也没见到过,但我知道葫芦包的厉害,因为母亲动辄讲她弟弟的故事,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十八岁那年让葫芦包射死了。
我们三人坐在石坎上闲聊,没想到章捡了一块石头扔过去,一下子击中了葫芦包。一瞬间,被他激怒的葫芦包循声而来,不是几只,而是一群,气势汹汹,有仇必报,爱憎分明,扑向缩成一团的章,将他顶着的棉袄蛰得千疮百孔
我和刚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一声。一只葫芦包在刚手上爬动,爬得痒痒的,他想摆掉它,手一抖射了一箭;另一只葫芦包落在我头上,探究我在长潭跳水跌破的头骨是否愈合,爬进风吹草动的乱发中,估计它是迷了路,好久爬不出来。我忍不住摸了一摸,葫芦包射了我一箭。
惹祸者无所事事逃之夭夭,两个无辜者却惨遭毒箭,我的头皮迅疾肿胀起来,就像四爷杀猪吹气一般,慢慢肿到头脸,先感觉睁眼困难,一会儿就眯成一条缝,接下来缝儿就没有了……
我俩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了老师和大人们,只听啪嗒、啪嗒跑动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我俩被人团团围住。我脑壳一团麻木,手也开始发抖,用手掰开眼皮看,看到了惊慌的老师、七嘴八舌的同学,还有罪魁祸首章,他依旧顶着袄子,那件破旧的袄子,让他躲过致命一击。
我被老师背走,背到一户人家,瘫坐在椅子上,凭着听觉和感觉,我听到大人们的埋怨和叹息、听到有男生幸灾乐祸地笑,还有几个女生的抽泣声。我头大如斗,我紧闭双眼(想睁也睁不开),闭着眼任人摆布。有人咚咚跑来,说山娃子妈来了,背着山娃子来了,朝我头上、眼睛挤奶水,奶水流到我脖颈里;有人捡来干牛粪,说冲开水喝了解毒,立刻有人行动,一会儿就端来一碗,不等我分辨气味,捏着我鼻子往下灌,迫不得已喝下几口,哇的一声吐出来,吐出来只多不少。偏方想尽了也用过了,我俩依旧伤势严重,而且脑壳开始发晕,意识有点儿模糊。我听见有大人说,这娃子真手贱,葫芦包能惹么?葫芦包射死过牛!
“手贱”的不是我,牛气冲天也不是我,我刚度过“厄年”不久,九畹溪长潭一跳险些跳进阎王殿,头顶上的颅骨尚未硬实,就遭受如此劫难。章,章呢?手贱的章呢?假若我死了,变鬼也不放过你!
老师和干部当机立断,派出四个男人护送我俩去槐树坪卫生所。说“护送”就是轮流背着走。我伏在他背上,一路云里雾里,刚开始还有感觉,感觉是走下坡,耳旁风声呼啸,一步一级石阶,路过南坪没有?二姑晓得我受伤吗?慢慢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昏迷了。
我再一次来到槐树坪,光顾杜医生的卫生所,连续三天没睁眼,第四天睁开一条缝,从那道窄窄的缝里,我看见了泪眼婆娑的二姑,她手里攒着一个手绢,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她第三天才得知消息,坐在柿子树下痛哭流涕,次日一早就动身,从南坪一直走到槐树坪,她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每遇到路人就要问一番我的情况,问着、问着就问出了眼泪,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不忍心失去我这个干儿子,干儿子就是她心头的一块肉。
我终于喊了她一声“爸爸”,眼泪从窄窄的缝里挤出来,扑扑簌簌地响,像老岩洞湾的水瀑,然后被二姑的手绢接住。我突然清醒了,摸了一下脑壳,头大如斗,圆圆滚滚,像吹了气的猪尿水泡。
脑壳呀,脑壳,它并非铁质,也不是木质,更不是人工合成的硫酸钙体,它是有血有肉有骨有脑浆子的脑壳,尽管长潭跳水岩石给它开了瓢,伤患处的头骨至今还是软软的,但它好歹、毕竟是渐渐长拢了,还生出了细软泛黄的头发,基本盖住了令人惊诧的凹槽,更重要的是保住了我的小命,让我有幸度过了“厄年”,有机会爬上南坪参加劳动,劳动结束后就可以去南坪,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二姑了,我想念我的“干爸爸”。可老天无眼、事与愿违,该死的同学章,该死的葫芦包,射死牛的葫芦包,你拿我脑壳当牛脑壳吗?是我砸了你吗?是我惹了你吗?真是背着猪脑壳找不到庙,你钻在我头发里出不来,我摸一摸是想帮助你,你却毫不领情射我一箭,让我头大如斗,肿胀变形,性命堪忧,让看热闹的人咂嘴,说这娃子没救了,要不了几天,笔架山的阴坡就会多一坟堆,坟堆上倒扣着一个撮箕……
可我居然活过来了,这要感谢杜医生,他又给我一次生命,他已经给了我两次,正应了他先前一句话:这娃子命大!
既然命大,再获新生,大可放心,既不会“走了”,也不会“跑了”。因为,病毒开始清除,脑壳开始消肿,眼睛终于睁开一道缝,透过这道窄窄的缝,看见了我的亲人,看见了我的老师,看见了我的同学,同样受伤的刚呢?罪魁祸首章呢?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已经两次大难不死。
那,我的后福呢?
(2023年5月16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