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理发的那些事儿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小城铁道南汽车站斜对面,也就是现今的“新华路”北首路西,有一家国营“工农兵照相馆”,房子分里外间,很大,走进去黑窟窿咚,摄影员罩了件棕黑色的大绒布,说声:坐好了,笑笑。咔嚓!一声,镁银灯一闪,人便晕头晕脑走出屋来。我之所以如是提说,是因为靠近照相馆的还有“工农兵餐馆”、“工农兵理发馆”。好像时日并没有多久,理发馆搬到了前十字路口“新华书店”西面的电影院偏对过,仍然挂着国营理发店的牌子。
我在工厂那半年,曾去理过两次发,收费2角5分钱。一个年纪稍大点身材魁梧的男人,其他一律是女人,个个披件白大褂,说说笑笑的一副清清闲闲的样儿。新华书店向南走,前大街十字路口往东一点,在县委招待所侧面,还有一家“春晓理发馆”,也是国营的。大约小城就有四五家这样的理发门面。但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去理发。我在工厂那段日子,单身宿舍的师傅们和小伙子,共用一套理发工具,有一位姓段的老师傅,大高个,枣红脸,尖鼻头,空闲里给人理发。不知怎么着,后来我就接替了他的“职业”,一晌一夕间,搬个小杌当门甬路树下坐了,脖子上围条短毛巾,咔咔嚓嚓剪头发,推完一个,再来一个。有人端了饭碗蹲在门限吃,有一句没一句搭讪着说笑话;有人在桐树下支个小圆桌儿听收音机,常常是新闻,有时也有广播剧抑或是戏曲节目,严凤英演唱的黄梅戏《天仙配》或山东吕剧《姊妹易嫁》,无意之中我还学会了清唱几口。单身宿舍西首紧靠着厂门是传达室,传达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满头霜发,他是那排宿舍唯一一个没让我理过发的老人。但他嗜好象棋,中晌我睡不着了,便去找他对弈,胜少败多,他就哈哈地笑,过一天一准来喊我再来。
工厂院子里空闲很大,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春夏里遮天蔽日,秋冬天落叶满地,还有门前有些荒凉的小径,小径四周不高的杂草,间或点缀些白的黄的无名花朵。我每日里起早打扫院子,扫成堆后点火烧掉,然后回房写写日记或读读书。那老头喜欢我的勤利,以至后来我离开那儿很多年了,仍然传来那老头夸我理发手艺好,人又勤快的赞誉,说我使人念想着哩。
我调机关大院工作之后,各个办公室似乎也都有自己理发工具和习惯,小青年们大都互为理发。我很快又进入了这一角色,只是技艺平平庸庸。有一天,我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县长理发,他头发本来稀少,加之我诚惶诚恐,又是第一次给大领导动剪子推子,内心格外紧张,尽管老县长很和蔼地说着家常话,但我还是双手打颤,满头满脸虚汗,却并没有理好。那是我给人推头以来消磨时间最长,也是备受“煎熬”的一次。其时,机关大院能“拿”推子剪刀的不只一两个,我不明白怎么着就有那么多人“多才多艺”,而我不过只是一个“小混混”而已。老黄就乃名手之一,他曾评价说我“敢理”。可见我当时的确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我小时候推头,都是我家大哥给我理。对于我是无可选择,对于大哥却是乐得学学手艺。往往推子夹得头发生疼,使人觉得那不是剪发了,简直就成了拔头发。我因之嘤嘤而哭,大哥就哄我,给我一分二分的小银元堵我的嘴,却十有九次把我头推成秃光光。可我一直喜欢这种理发方式,所以我后来进城后,还是不喜欢进理发店理发。有人说我这是小农民守旧意识,不开化,我总不以为然。我不愿外出理发,大概还有一条理由,就是理发店理发不随便不自由。我头发很浓,自然卷,泰安读书时在前门理发店理发,用梳子梳头,木梳孱细,头发稠密,一用劲,啪地一下就断了,当时我很尴尬,脸都红了,结果赔了2块钱。那个抹口红的女人坑了我,那个时候的梳子怎么能值2块钱呢?我木讷地竟然顺从了。但是,我又不得不进理发店理发,这是因为后来几年中,不知不觉间满城都是理发馆了,且大都热情、周到、耐心,进门子给洗头、吹风、刮脸、焗油,倒省了个人很多麻烦。人多的时候,还可以坐下来翻翻店家备下的旧书报杂志,听听陌路人南北东西的各种消息或奇谈。但这并不是我进理发店的最主要的因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后来单位没人理发了!不知道是人们不会理发手艺了?抑或是理发技艺不如人意,而没了市场?总之,机关单位的理发习惯,不知不觉中就慢慢地就匿迹了去。
旧西市场有一家个体理发店,位置在当今的“阳光路”中段,“兴业商场”对面,现在早已没了一点儿痕迹。操推子的是个跛子,姓赵,中等偏瘦身材,20年前他还是个30多岁的小伙子,手艺一般,但我常去。一是因为那儿人少清静,二是这人爱说笑,每次去都讲些过去、现在的风闻逸事。有一天下雨,理完了发我俩坐着闲聊,屋檐流水如注,他告诉我他是下乡知青,家在遥远的胶东,靠海,出身“臭老九”家庭,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个小地方农村。腿病是下乡那些年,有一次发高烧,一连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不能下床,但人家硬说他这是抵抗改造,逼迫他去挖沟,结果昏死在工地,命是捡回来了,但却从此落下个跛子。我问他怎么不回老家去呢?他叹了口气,眼珠长时间凝视着街面溅起的水泡。风从窗子里吹入,又从门口溜走,撺掇着红绿相间的稀疏门帘条子东一下西一下呼呼打打。过了许久,他才说:哪有那么容易呀?!他说他这辈子,命该如此,回不去了。我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么?他说:没了,爹妈都早死了,不,他极快地更正说,还有,还个姐姐,嫁了,又嫁了。又嫁了?我疑惑地望他。他收回目光,双手往后抿了抿头发,不紧不慢地说:是又嫁了,头一个,劳改犯;第二个,老头子。说他现在都不知道姐姐是死是活哩。听他说话的口气,虽然缓慢,但并不怎样的沉重,我瞧了他的眼,我本以为我会看到闪动的泪花,但是我没有,有的只是深沉和忧郁……或许,他经受得太多太多了,一个经受太多太多不幸的人,如果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要么变得疯狂、变态,要么变得消沉、无奈,但我在他眼里看不出这些。也许倥偬的岁月,曝干了他的泪腺,他已不再需要眼泪!是啊,在这个世界上,眼泪又算什么东西呢?眼泪有时候很贵重,有时候却很卑贱;很多时候眼泪里是世界,很多时候眼泪又什么都不是……
现在的小城,“美容美发”店铺早已比比皆是了,而我上面提到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和事故,也早已荡然无存,随西风而去。如今的“理发馆”,招牌显赫,服务名目也有“头”到“脚”一应俱全,自然消费价格也早已不是了一元两元。在大街小巷间随便着走,差不多都能看到这样的门店,一律磨砂玻璃门扇,半掩半开着,一红衫或皂衣窄裙女子,当门坐了,紧身的上衣隐着大奶,尖尖的指甲涂着猩红或银白,跷了一条白白光光长腿子,瘦脚尖上挑着一只高跟鞋,一晃一晃和着店里音像的节奏。近了,媚觑一眼,嗲声嗲气地问:洗头么?泡脚么?按摩么?还是……
现在我常去的理发店,是“迎宾路”上的那家夫妻店,两口儿,一个儿子在读高中。我在平房居住时,离他们店近,我常去;人搬走了多年,离得挺远了,我还是去。说来你也许不太相信,十几年了,我竟然不知道他们夫妻的姓氏。人啊,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恋旧”情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