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河畔有大哥
□叶炎
三十六年前，怀揣着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的毕业证书，我来到江城军分区报到。
从野战部队能考上军校，毕业后还能回到家门口工作，自然是件幸事。省军区系统和野战部队虽然都穿军装，都是现役军人，但工作性质、工作对象、工作环境都截然不同，面对新环境新岗位新任务，既新鲜好奇又压力山大。
我被分到政治部组织科任组织干事。科长个头不高，身材瘦小，年龄不大，不到四十但乍一看像个小老头，背微驼，头花白，一脸沧桑，眼睛动不动眨巴眨巴几下。
讲是一个科，其实就他一个光杆司令，一人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我来了，他才有了科长的感觉。
闲聊中得知，科长老家在秋浦河畔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弟兄姐妹五个，他是老大，两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是文盲，他们知道要让孩子们走出山外，出人头地，必须要送他们读书。但愿望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家徒四壁，赤贫如洗，五个孩子两个女孩自然放弃，三个男孩只能择重培养一个。反复比较，还是老大有培养前途，于是举全家之力，送科长上学。小学校离家有二十多里山路，带着几根山芋或玉米，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初中要住校，为凑足学费、伙食费、住宿费，弟妹们节衣缩食，父母累弯了腰。科长不负重望，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省重点贵池中学。拿到通知书，父母脸上的笑容却是苦涩的。科长明白，再要读下去，整个家庭都要被他拖跨了。于是，他藏起了入学通知书，毅然决然弃笔从戎。穷苦人家的孩子到部队能吃苦耐劳，科长很快就从同年兵中脱颖而出，入了党，提了干，村里人都说，这户人家祖坟冒烟了，祖祖辈辈出了一个穿四个兜吃商品粮的。
秋浦河养育了他，说起秋浦河，科长那叫一个兴奋，眉飞色舞。秋浦河的水，秋浦河的鱼，秋浦河的景，秋浦河的人，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甚是自豪。他说，秋浦河不仅景美，秋浦河人的心灵更美。李白在《秋浦歌十七首》之六写到“愁作秋浦客，強看秋浦花。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抒出诗仙游秋浦时政冶上失意、情感上忧愤的境态。“清溪淸我心，水色异诸水。”是善良纯朴的秋浦人接纳了李白，李白也被秋浦河两岸秀丽旑旎的风光所陶醉，所以诗仙“五到秋浦”，留下了四十多首瑰丽的诗篇和许多动人的传说。说到这里，不难发现科长不大的眼睛已经湿润。
科长比我早当五年兵，年长我五岁，最早在五十军政治部组织处当干事，我在十三军当干事，这两个军同属于成都军区，因此我俩似乎更亲近一些。他曾借调到总政治部干部部工作过，总政干部部相当于中组部，位高权重，如果能留下来，穿将军服那是迟早的事。可惜命运偏偏如此坎坷，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压力太大，借调期间他患上了肝炎，在301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出院后领导找他谈话，回老部队还是回原籍，你自己挑。有人劝他去找找关系，打理打理，或许还有留下来的机会。他毫不犹豫的谢绝了，选择了回原籍，打起背包，乘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上班没几天，南京军区要在江城召开全民国防教育经验交流现场会，对于军分区乃至江城来说这是莫大的荣幸。会务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文字材料更是让人头皮发麻。组织科的任务是政委的主报告和四个企事业单位的经验材料。科长说，你刚来，工作不了解，业务还不熟，主报告我来写，四个单位的经验材料他们都有个初稿，你再逐家跑一趟，补充点鲜活的素材，提炼把关就行了。他一家一家的给武装部长打电话，介绍我的情况，给我登门采访铺平道路；材料成型后，他又手把手的逐篇帮我润色修改，一字一句的推敲。那几天我们吃住在办公室，没日没夜的爬格子，坐在马桶上脑子里还在想着材料的框架结构、标题词汇、标点符号，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现场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对经验材料反映上好，有几篇还被上级转发推广，也为我在新单位立足发展夯实了基础，科长是铺路石。
科长的老家离我们单位不算很远，隔着一条江，在大渡口轮渡。我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他弟弟总会悄悄地来一趟，不进家，而是在办公室里见了面就走。我问他为何如此？他难为情的说，你嫂子是干部家庭出身，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里来人她是不让领进门的。
说完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那些年单位时常会发一些福利，科长都会悄悄地攒下来，几百块钱不嫌多，几毛钱也不嫌少。我暗中注意到，他办公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就是他的小金库，日积月累，积少成多，隔三岔五他弟弟就会来取走，用于赡养爹娘，补贴家用。有一天嫂子来打乒乓球，正好碰到秘书来发福利，“组织科，四百，签个字”。科长急得脸通红，不知所措。我脑子反应过来，立马拉着秘书到走廊上，嘴里喊着，“谢谢噢，我头一回领到这么多奖金，明天请大家搓一顿”。秘书一脸茫然，我使劲眨眼。嫂子竟然过来问，兄弟发什么财了？我笑着说，不是上次参加省军区一个征文大赛吗，我拿了一等奖。
事后，科长说我不愧是侦察兵出身，反应灵敏，对他有“救命之恩”。
我和科长在一个办公室里呆了七年，后来我调入省城，他转业回到池州，在市直机关二级机构当一把手。十年前，我出差到池州，专门请他和几个在池州的战友聚了一下。科长悄悄的告诉我，他们散了，走不到头，女儿都劝他们早散早了，不要再死撑面子活受罪。去年又给你找了一个新嫂子，人还不错，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我说，这很正常，没啥不好意思的，和谁在一起舒服就和谁一起过，珍惜每一天，把剩下的日子过得阳光灿烂。
近几年和科长失去了联系，听说他退休后就回归到了秋浦河畔的小山村，“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以硒为伴，安享晚年。
我一直在想，哪一天我会抽空去秋浦河住上几日，看看我的科长，我的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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