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的降落
晏晴
我们从嫩寒的春天进山时,天堂寨的林子疏疏密密,风早已沥出枝叶,一路伸着黑的枝,黑的线条,黑的水墨,在苍茫之下随意画着,懒懒地斜着,随便挂上点什么,它定会惊喜。叶还没来时,花先来点,梅花开过,山樱在谷里粉白,两三桃红稀稀在路旁点着胭脂。
花没来时,光秃秃的枝上,不时就有鸟的停落。鸟叨着你的视线,往高处遁,往密林里钻。以至当我们越过山下密集的楼群,停在一个巨大的张开的翅膀面前,还真以为是看到一只鸟降落在山腰,铺展了翅膀,愈来愈阔,成了飞机型的巨翼。
这外形似机舱的巨翼有门,有窗。巨大的落地窗,让你一眼看到里面的桥廊回格,曲曲弯弯,带着水和云朵在流动,行走。
你是在天上飞累了吧?你是阅历万水千山寻得一处尘埃,甘愿降落?
口口相传的天堂寨丛林密莽,从来没有停过风的呼啸,绿叶的呼啸,云的呼啸。然后这些呼啸带来绿色的叶液从高处往下落,从停靠处往下滴水。那停靠的地方是树,是叶子,是小草小花。传说,天堂寨的每片绿叶都柔嫩得可以滴下水来。几十万亩原始森林的氧吧,就是一座巨大的生命水源,带给你源源不断,俯仰吐纳的清新、湿润。
这座绿色水源氧吧,带给你在城市烟尘雾霾没有的感受,五脏六肺顿时被清洗,那些滞塞的、凝固的、阻碍的,顿时舒畅了,流通了。血管一疏通,整个人就清新,鲜活,湿淋淋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洗了个天然浴。你开始卸下,剔除,不断地精简,抛重,删去,最后只剩一皮囊,一真实可感的身体皮囊。好久没有这样轻松了,没有这样具体可感了。无所事事,花香树香草香,就直往你腾空的鼻孔里钻,泉声鸟声虫声往耳朵里爬。这些安然不动的,滋生香气,滋生活力,宛然带翅膀的精灵,轻烟袅袅,轻轻扇着你,悄悄撩拔着你。你呆呆地一时找不到招数来,那些数据、思想、问题、求索等都不是解题方式,一时间竟昏昏地打起瞌睡来。
于是,有人说,这是森呼吸,这是天然睡眠之地。
我们走进藏龙那机舱般的酒店时,就是恍然穿越,甩落尘埃,轻飘飘地进入月光般的宫殿,踏着云朵般洁白的石阶,步步进入昏睡之境。
我记得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然地栖下翅膀,只想在月亮升起时,收拢羽毛,合起上下睫毛,一会儿就呼呼地鼾声如泉呢。
我还记得曾经劝过你,你知道吗,良弓不拉时,是松驰的。一根弦绷得太紧,会有不小心拉断的时候。看你平日对自己要求甚严,我总是劝说,多休息,放松,安心,我就喜欢你安然从容的样子,不着急,不操心,不敏锐,更不害怕。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你饱满,红润,葱郁。那样,你才会陪我到天涯,相伴共老。
像夜晚的月光一样睡吧。像低伏在水底的蛙鱼睡吧。这些深夜的灵魂,喜欢无人窥视的苍茫,在梦里,在低沉得只有起伏的光緞里辽阔,循光,栖美,自由飘荡。
它们仿佛醉了一般,一时半刻不会酒醒。
如果有朝霞在清晨唤醒你,我们慵懒地睁开眼,推开昨夜的梦境,在阳光的蒲草前念顾城的诗:“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 我们站着 / 扶着自己的门扇 /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 草在结它的种子 / 风在摇它的叶子 / 我们站着,不说话 / 就十分美好。有门,不用开开 /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 我们不走了,我们需要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 我们要乘着它 / 度过一生……”
然后,有轻盈托着盘子的侍者捧过盘子来,你拈指尝了一颗草莓,然后又吮了一口玉米汁,你的声音也轻飘飘的:芭蕉不语,麦子黄否?小河涨否?枇杷熟否?
一片片的春天在眼前盛开着,柔嫩的,晶莹的,闪亮的,在我眸仁一圈圈雾化。我的身子越来越轻,有了乘云驾雾的快意。
一滴水,在柔嫩的叶子上晶莹得如剔玉,就要顺着天堂寨的云降下尘埃。
我铺展藏龙的月光,用一地的素锦,轻轻地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