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弯纪事
所谓弯,表示地形弯曲低凹。邹家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因为清代邹姓居此山弯而得名。但真正使它名扬四方的还是作为太龙区公所、太龙公社驻地,至少过去全区五万多老百姓是崇拜的,把它当成神一样的存在。我是其中之一,自然也不例外。
小时候,我的天地只有簸箕大。每天在老家一带活动,以割草弄柴、煮饭喂猪、放牧牛羊为主,最熟悉的是仙鹤村和管辖它的大田公社,后来才知道还有管辖大田公社的太龙区,以及管辖太龙区的万县,管辖万县的万县地区,管辖万县地区的四川省,管辖四川省的中国。我曾打破砂锅问到底,管辖中国的是谁,谁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别人告诉我是联合国和联合国秘书长。我便充满期待,有朝一日时运转,两条裤儿重起穿,去联合国工作。试看今日之天下,联合国作用何在,再难唤起我向往。
时任联合国秘书长是库尔特.瓦尔德海姆,我从有线广播得知,感觉这名字怪怪的,总是记不牢。他之前的吴丹就好记,恍若中国人。有线广播是新安装的,在山乡土地上耸立黑漆木杆,牵一根电线入户,每家挂个小喇叭,早中晚按时播音,可高兴啦。燕子、麻雀等鸟儿也喜欢歇息电线,一排排,齐刷刷,像学校整队似的,我就是在农村能够收听广播时开始读小学的。
对于公社和区公所的印象,除了临时广播通知、开会、办事,还有隆重的春节文艺表演。此时,年味浓郁,大田公社和附近的李家坳,太龙区公所和倚靠的大垭口,遥相呼应,热闹非凡,尤其是李家坳和大垭口的逢场天,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玩狮子、划龙船、打连厢、说唱等节目丰富多彩,从早到晚,观众云集,络绎不绝。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怀揣瓜子、花生、糖果、香烟或甘蔗、广柑之类,争先恐后往前涌,不少孩子点燃鞭炮乱丢,吓得人大呼小叫。
不过,我最爱看电影。邹家弯电影院大,战斗故事片精彩,然而票价也不菲,一般人舍不得买。我与一帮顽童在土墙外伏窗窥视,窗帘揭开斜角,光线射进室内,验票员驱赶不止。有一次竟捉拿我们关入黑屋,纷纷伺机翻越门窗副框而逃,副框狭窄,卡腰悬空,好不容易挣脱,幸亏双手落地,不然头破血流。此后,我再也没去偷看电影,生怕前往太龙区公所,被姓汪的粗蛮大汉认出,又抓我坐紧闭。
一天,我在家独自攀爬脆生生的泡桐树,玩得不亦乐乎,不料树枝断裂,重重摔倒在地,手腕脱臼,高低不平,肌肉红肿,疼痛难忍,父亲突然带我到太龙区公所,还专门找沈公安特派员治疗。他一身制服,只差佩戴枪,我惊恐万状。他握住手,笑眯眯的,乘不注意,猛一拉扯,剧痛之后,当场复位,完好如初。原来抓坏人的手,这般神奇,我不禁破涕为笑。
长大后,我考上学,远离家乡,参加工作,对太龙区公所仍怀敬畏之心。直至经人介绍,有幸结识当地一枝花,依然诚惶诚恐。她是区计生专干,我俩结婚,两地分居,大多节假日团聚。佳期如梦,通常我从县城去,舟车劳顿,却流连于邹家弯。
当时,区公所独门独院,与太龙公社比邻而居,位于两条十字路口,四通八达,门前有院坝,两旁有公厕、堰塘,尚有数十棵青松翠柏和麻柳树,古木参天,周围良田沃土环绕,农家小院星罗棋布,橘园葱郁。区公所和公社干部不多,各有一部手摇电话同外界联系。我给妻子打电话,通过总机转分机,尽管熟悉话务员,也是三言两语的,有事说事,无事挂断,从不煲电话粥,无端消耗时间。
区公所、公社均有食堂和会议室,所有干部平时住简陋的筒子楼,缺自来水、洗澡间、厕所和厨房,年轻人还是集体宿舍,办公室也寥寥无几,大部分宿舍兼办公室。妻子接待群众,我游走田埂地边,或在林荫下看书,开饭时才返回。食堂饭多菜少,颇具特色,毫无浪费,早餐稀饭馒头泡菜,中午则蒸甑子干饭,张师傅用米汤煮盐菜,有滋有味,晚上吃面条,也赞不绝口。食堂喂猪,逢年过节,杀一头,打牙祭。整个单位犹如大家庭似的,鄙视勾心斗角,即使偶有自私自利的想法,也会自惭形秽。
区委书记和公社书记威信高,在各自地盘上说一不二,但也勤政爱民,廉洁自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班子成员和职工学有标杆,干有劲头,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领导关心下属,同事互相帮助,善良坦诚,正直朴素,蔚然成风。我结婚时,简办酒席,就在食堂,沈公安亲自主厨,书记、区长打下手,全体人员参与服务,围桌祝贺,其乐融融。
当然,这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九十年代初,撤区并乡建镇,独生女出生,新的太龙镇搬迁太阳溪办公,水源充足,条件好转。妻子留守邹家弯,照料大半年,下乡背着幼女,甚至徒步而行,最后也只好离开。从此,人去楼空,邹家弯作为太龙区公所、太龙公社驻地的历史彻底湮灭了。
现在,这里几乎夷为平地,仅有原区农技站的楼院出售农户,保存下来。每次回家路过,眺望一片庄稼,我和妻子忆及往事,女儿像听天方夜谭,不由摇头叹息,今后可能没人知道邹家弯的地名,更不用说那些故旧。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让它们随风飘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