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根的葡萄藤
最近有些悲伤。农村老宅拆迁后,沦为一片废墟。
连日来,我心神不宁,以致寝食难安,割舍不断的眷恋再次驱使我回去,独自守着一堆碎砖瓦砾徘徊半天。即将离开时,我无意中捡到遗有父亲笔迹的两张纸,甚是激动,如获至珍,轻轻地将它们一一抹平,又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揣进了上衣胸前口袋。
老宅离公交站台有两条路,一条稍平坦的大路犹如弓背,另一条蜿蜒的田间小路犹如弓弦,是我们以前出村步行不二的选择。那天我选择了抄小路,不是为了赶时间,只是想重温过去徜徉田野的时光,贪图属于乡村的恬静怡然。踏上这条小路,一会儿便开始后悔了,尽是小沟小壑,更是挤满了没过膝盖披着藤蔓的杂草,昔日孩童的追逐嬉戏、农夫的梨田吆喝,早已湮没其间。我嗅不到一缕熟悉的气息,心情更加沉郁,急于跨沟拨草逃离时,又遗失那两张纸,沿途返回苦寻无果,让我懊悔伤心不已。
此次返乡,加剧了我最近的伤感,让我愈加怀念老家那株葡萄藤。二十年前,我在老宅井院内种下一株葡萄苗。欣喜和期盼难以抑制,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我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径直跑到井院,蹲下身子,细心观察小苗的变化,仔细端详鼓起的新苞、抽出的嫩叶、生长的枝节,给它浇水、施肥、培土、搭架。在我精心照料下,它茁壮成长。后来,父亲发现芦竹搭的简易架子满足不了葡萄藤的生长,便在井院上空横竖拉起了铁丝网供它攀爬。每年夏季,郁郁葱葱的叶子下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紫玛瑙”,着实惹人喜爱,更让观赏者垂涎,摘一颗放进嘴里,再咬下去,饱满的水分、香甜的味道瞬间盈满了整个口腔。这么高产又美味的葡萄,村里是再寻找不到的,这让我对每一个夏季充满了期待。
一年初春,和往常一样,我急盼着葡萄藤从冬眠中苏醒,吐出鲜绿的嫩芽,可它迟迟不出来,继续沉浸在睡梦中,即将错过我们泥融燕喃相会的约定。当它附近的朋友都在春风下舞动起来了,我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折下一根藤条,没了水分,一根、两根、三根......和心理预判一样,都是枯枝。它早已默默离去,我还在苦苦守候,让人爱恨交加。我不甘心自己的付出被辜负,每天得空就去看看它。怅惋多日,一天清晨醒来,我倍感疲倦,决定狠下决心铲除它,不再烦心。当我紧握锄头,拖着沉重步伐靠近它时,意外出现了,它从根部掀翻泥土,探出了一颗青嫩的小脑袋。看着它可爱的样子,我激动不已。原来这些天,它一直在考验我,故意耍弄伎俩戏弄我,当然我甘愿如此。欣喜之余,我不禁感叹生命的顽强,总能给人意外的惊喜。
新生的葡萄藤,如魔豆般疯狂地向上生长,很快再次占领整个院落,它不再满足眼前的空间,猛地抓住柿子树垂下的枝条,顺势爬了上去。藤蔓不停地缠绕枝条,风雨中柿子树又竭力地去甩开它,经过一番番较量,葡萄藤占据了上风,柿子树向阳的一面,被它攻下大半。乍看起来,它们为争夺生存空间而激烈斗争,但细细观察,一幅温馨的画面跃然眼前,藤蔓拥抱着柿子树轻轻地抚摸枝条,柿子树温柔地托举着它,沐浴着阳光,宛若相互依偎、扶持的夫妻,沉甸甸的葡萄,红彤彤的柿子,仿佛它们爱情的结晶,次第呈现在这个小院。葡萄藤演绎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不断地向上挑战,与它多年的厚积薄发息息相关,尽管经历了藤干枯死,可是它的根系还活着,牢牢地、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为它重生、战斗,积蓄着力量。
父亲去世后,井院门就锁上了,后来钥匙又丢了,那扇木门再也没有打开过。葡萄藤失去呵护,只能自生自灭,更无心恋战柿子树。每次回去又是冬季,些许落了叶的藤条垂搭在院墙外,残留的几根断藤挂在柿子树上随风摇曳。枯草爬满了老宅门前屋后,一层厚厚的落叶散落其间,寒风时而卷起枯叶,发出刺耳的沙沙声。绿藻吞噬了门前的小池塘,池塘水已变得黑乎乎、脏兮兮,寻不到一汪清澈干净的水。入目皆是凄凉,一股悲伤之情涌上心头。打开那扇破旧的院门很容易,可是我根本没有勇气,我担心看到院内老迈病弱的葡萄藤,会一下冰到骨子里,再也热不起来,索性不再自寻烦恼,不去招惹它了。
半个月前的一天早晨,我接到电话,工人已动工拆老宅了。我和母亲丢下没吃完的饭碗,出门一路小跑,几经辗转抵达老宅。下了车,工人正从井院向外拉着从根部砍断的葡萄藤主干,直刺我眼球。藤上还挂着零星的青叶,它仍坚强地活着。暌隔八年,我再次看到它的全貌,泪水瞬间浸满双眸。工人使足力气往院外拉拽葡萄藤,可它紧紧地缠着铁丝网,不肯松手,拒绝离开父亲给它搭建的家。工人又抡起一把水泥刀,奋力砍斫,刀刀似乎砍在我心上。尽管我无数次梦见它,但这样的见面让我难受到呼吸急促,近乎窒息。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它苦苦支撑着残躯,伴随着病痛的呻吟,守候着我的到来,我却刻意避而不见,最终上演了相聚却是永别的悲情结局。
木木地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工人拉在手里的葡萄藤扭动躯干,垂死挣扎,我悲恸至极。这些年来,它至死应该还在抱怨我对它的冷漠,又没有地方可以诉说,只能绝望地哭泣。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委屈,只是一直怕见到它念及过往,引起更多的感伤,才对它始终不闻不问,但愿它知道我的苦衷,也会宽恕我内心孱弱的过错。
父亲病故,我和母亲举家搬迁,旧时的美好不复存在。我亲手栽下的这株葡萄藤,是老家最后一位默默守护者,它承载着我儿时满满的记忆,寄托着我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凝结着我对家乡浓浓的牵挂,葡萄藤被砍断了,深扎我内心的根却永远斩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