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结
说起母亲的心结,话就长了。
父母如果健在,都是百岁老人了。父母生了7个孩子,前两个不幸都夭折了。不知道是不是跟此有关系?俩老都特别待见孩子,他们不像我农村老家的那些当爹当娘的,动辄对孩子动手、爆粗,我们姐5个几乎都未挨过打,我甚至没有听父母说过脏话。我是家中的老小,从中学就开始住校,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了这个城,因而我不如我的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在父母身边长,对父母的脾气、性格、喜欢的东西,特别是他们年轻时的情景,所知甚少,这一度成为我过不去的心坎。对母亲的心结,我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体会深刻的。
母亲的心结是自己不识字。她一辈子最最后悔的,就是小时候没有坚持上学堂,她特别羡慕上过学的“文化人”,她挂在嘴边的话是:“上过校的跟没上过校的就是不一样,看看你秀女姐!”
“秀女姐”是我们的大表姐,大舅家的老大。在母亲看来,大表姐简直是个完人——个子高挑,五官端正,身材匀称,不光模样好,关键是识文断字。母亲本也可以 “识文断字”,可是,“我害臊咧!不愿去学堂,就去了两次,就再也不去了。”母亲每回忆起这一幕,都懊恼得跟什么似的。
我姥姥家家境殷实,母亲也是老小,她上边有两个哥哥,大表姐比母亲只小6岁。我不确定母亲口中的学堂,是私塾还是识字班,那还是在1949年之前;我也不晓得大表姐具体上了几年的学堂。只知道,“不害臊”的大表姐,成了她们青春时代“有文化”的女子——不仅会写信念信看报纸,而且能说会道,到哪儿都不怵,是乡邻们心目中的明白人,谁家有了磕碰,都乐得找她论断。
不识字不妨碍心灵手巧。剪鞋样、绣花、做衣服,母亲样样拎得来。母亲做得鞋,针脚细密,有型有款,合脚好穿。我考上大学后,母亲专门给我做过一双跨带单鞋,那是她给我做的最后一双鞋,现在还被我珍藏着。母亲做得老虎头鞋,虎虎生威,惟妙惟肖,不少年轻妈妈带着布样上门求助,母亲欣然应允。母亲做得棉袄,可不像拙媳妇做得那样,前噘着、后吊着,而是服帖合身,穿在身上凹凸有致,很被新嫁娘们看中,凡是来求做的,母亲同样欣然应允。做这些活计,自然是免费的;不光免费,还搭进不少小东西,什么针线、扣子、包边的布条等。为了赶活,母亲得起早、贪黑、熬夜,好在她勤快,从不睡懒觉。
父亲是道地的农民,他有两个爱好却不大像农民——一个是喝茶,一个是读书,尤其是后者,显得尤其突兀。那是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的年代,我们家的日子又不富裕,我也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雅好。这就罢了,问题是,母亲从未有过微词。
父亲识字,源于小时候上过私塾。父亲看书,也不是不管不顾、不分时候乱看。种地是大事,地里有干不完的活。他看书多在睡前,或者天不好不能下地的时候。他读得慢,一部书能断断续续看一年。没有新书,他就看看过的书。我大哥高中毕业直接当了兵,转业后分配到临县的人武部。我清楚地记得,大哥每回家前,都会写信问家里需要什么,父亲没要过别的东西,除了书——“买本‘大书’吧。“大书”是老家对小说的称谓。《大刀记》、《海岛女民兵》、《敌后武工队》等长篇小说,都是大哥陆续买回来的。父亲也不挑剔,买什么看什么。最奇葩的一次,是大哥带了本《青年知识手册》回来,父亲也看得津津有味。我有过猜想,母亲不过问父亲看书,是不是因为没花家里的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哥的钱不也是家里的钱么?不也是花一分少一分么?再者,晚上看书不也得点灯熬油么?
不识字的母亲不仅“纵容”父亲看书,对五个孩子的上学,更当回子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的确太穷了。青黄不接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在少数,文盲更是普遍存在。别家不说,我大爹(即父亲的胞兄)家有4个孩子,比我大姐大一岁的大堂姐,比我大哥大一岁的大堂哥,跟我二姐同岁的二堂哥,全都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只有与我二哥同龄的二堂姐上到了小学毕业。
那时,我家的生活怎样呢?前几年听二姐念叨过:没有正屋——父亲分家时没有分到正房,一家六口(我还未出生)蛰居在一间小西屋(偏房)。在村里当民兵连长的父亲,偏因操作失误出了一次事故,家里赔得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
那次事件给父亲带来的心理阴影,家人是在若干年后才体察到的。一位当过乡长,退休后被公社委任为村子的掌舵人,村民们称之为“老支书”的某书记,几次登门,动员父亲“出山”,都被他婉言谢绝了。父亲自此性情大变,不再争强好胜,变得沉默寡言,凡事不想掺和,遇事一推六二五。母亲不得不“顶梁柱”起来。
农村集体经济,农民靠挣工分吃饭,没有劳力出工,就等于没有口粮——这也是很多家长不让孩子上学的主要原因。日子再难熬,母亲也从未动过不让孩子上学的念头。大姐、大哥、二姐、二哥,在适龄年纪相继走进学校。母亲白天以壮劳力的身份下地挣工分,晚上点着煤油灯纺线挣零花钱,夜夜纺到鸡鸣。我听母亲亲口说过:“你哥你姐的校,都是我纺线纺出来的。”
亲戚们出于好心,纷纷劝说母亲,有一个孩子认字就行了,没必要都上,有什么用?谁劝都没用,母亲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两个哥哥全部高中毕业;两个姐姐,大姐读完高小,二姐读完初中——小学毕业、初中毕业,今天来看跟文盲差不多;但在彼时的农村,特别是在女孩子中,还是稀缺的。两个姐姐没有像她们同龄的小姐们,成为在土里刨食的“死庄稼人”,分别在乡里某了差事,跟她们接受的这点教育,有直接关系。至于后来她们又离开了老家,为另话。
母亲为她的执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因为操劳过度,睡眠不足,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头疼起来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对困难户,当时政府有帮扶,帮扶的形式是发放救济粮,我们家领到的却不多。父亲有了那次事故,感觉对不起全天下,不好意思提要求;母亲本就内向、怯懦,让她出面向村干部、队干部张嘴,简直比登天还难。本就僧多粥少,自己不提申请,自然就被认定不需要救济。母亲的纺车不得不拧得更欢,头疼病也更频繁地发作,并就此落下了伴随她后半生的头疼病根。我脑子里有一个抹不掉的画面——母亲半躺在炕上,掐头、闭眼,那是她发病时下意识的动作。每当这个时候,全家都大气不敢出,出来进去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母亲心烦。
那年月,农村最向往的,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不用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到时候就给钱,神仙咧!”在大树下歇凉的老人们,经常这样慨叹。吃不了商品粮,能干个临时工,挣点活钱,也是梦寐以求的。老家对农村能挣工资的人,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在外头”。谁家孩子“在外头”,说明谁家有本事,很被大家羡慕。我小学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经常找我玩,有时我在写作业,也被她硬拉出去瞎逛。母亲不止一次警告我:你别跟她摽!她有一个好爸爸,她考不上校她爹也会让她“在外头”,你考不上就得耪一辈子地。女同学的爸爸是吃商品粮的,而且是县城第二百货公司的总经理。果然。没有考上大学的女同学,被她父亲安排在了县城工作,照样“在外头”了。
我运气好,赶上了高考。我二哥其实也赶上了,他高中毕业的当年,刚巧是国家恢复高考第一年。他考了,成绩很不理想;复习一年后,分数距离录取线只差5分。母亲让他再复习一年,二哥却嫌丢人,任母亲说破天也未报复习班。二哥就这样错失了可能“在外头”的机会。
我考上大学,母亲比我还高兴。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带着我走亲戚、赶大集,像祥林嫂似的,任聊什么话题,最后总能转到考学上去,末了还不忘谝一句:“小×(指我)考上大校了!”。人家礼貌地夸几句,我感到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就跟当年她接受新嫁娘的感谢一样,放光。寒暑假回家,她经常督促我到街上跟那些扎堆聊天的婶子大娘们拉拉呱,或者到邻居家串串门。我以没话讲为由,不想去。她就像小时候哄我那样:“去吧去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正经八本地“在外头”了。但我心里明白,不回老家留在这个城,并非母亲的真心所愿。母亲生了三个闺女,大闺女、二闺女当时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她自然很希望我这个三闺女留在她身边。但母亲并没有埋怨我,不仅不埋怨,而且我工作以后,没有跟我提过任何要求。我到现在还记着,父亲每封回信中都有的“不要惦记,好好工作。父手书”的句式。我后来才知道,不是每个“在外头”的父母都如此。现实世界,电视剧《欢乐颂》樊胜美母亲那样的妈妈,真不少。我一个女同事,参加高考是瞒天过海偷偷考的,因为她母亲根本不想让她考。她考上大学,她母亲一点也不高兴,担心她花家里的钱。她在大学的几年,她妈妈没有给她寄过一分钱,她的学杂费都是自己利用假期打工挣得。就是现在,她成家了,有女儿了,她的妈妈看到她家里的“好东西”,还是想往农村老家带,振振有词:“你哥家里没有呢。”
原来,我是如此幸运!
母亲故去21年了。这么多年来,想起母亲、想到母亲的心结,我的心仍会隐隐作痛。我心疼母亲的无私,她哪怕有一点点自私,我或会稍稍安妥些。
“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我在母亲身上,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