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夜，奔跑的少年
人生像一次旅行，更是一场修炼。有雨后见彩虹的喜悦，更多的是寒夜遇险滩的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绝大多数经历都会像萤火虫，慢慢消失在记忆的夜空。然而，总是有一些残缺的片段，像流星冲破夜空，坠入心田，难以忘怀。
时间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距家西四十多里的县城上高中。
记得那是十二月末，一个周日返校的日子。一心想着多帮家里干点农活的我，没太在意父母催我上学的提醒。等发现太阳西沉，我一路小跑赶到县道距家最近的停靠点，还是没有赶上县运司的客车。
为了第二天早上的期中考试，我决定继续向西，朝距离县城更近的D镇迈进。幸运的话，中途可以碰上由东边开往县城的车子。更重要的是，D镇周边的工厂多，人员流动频繁，县运司的客车收车也晚。
关中的冬季，夜幕降临特别快。没过一会儿，南面远处的村落已与漆黑的穆柯寨岭北麓融为一体，零星散布的农家已是灯光寥落。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雨夹雪，我的头发和外套湿漉漉的，棉鞋上也沾满了泥巴。望着四周漆黑的山沟、旷野和越来越少的行人，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黑暗和恐惧吞噬掉了，紧张又无助。我加快步伐，沿着湿滑的马路边跑了起来。
虽说雨雪交加，寒风凛凛，但是，想着明天的考试，奔跑着的我，心里仿佛有一团火，一点也没觉得冷。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尽早赶到D镇。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D镇。可惜，候车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看来，D镇到县城的末班车也收车了。
“难道今晚我要留宿街头？错过明天的考试？”
灰暗的路灯下，我独自在候车点徘徊，焦急地望着小镇的另一头，苦苦等待奇迹的出现。
上天总是眷顾不轻言放弃的人。
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一辆大巴从街道十字的巷子里拐了出来，朝着客车停靠点开了过来。
“县运司的客运车。“
我欣喜地几乎叫出了声，像一个黑夜迷路的孩子看见远处自家门前的灯火。
我迫不及待地向那辆车跑了过去。扶着车门，车往前开，我跟着跑。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第一个冲了上去。
“下去！这是我们单位的厂车。“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瘦瘦高高，上衣左胸印着“XX机器厂”字样的年轻人站在车门口，厉声呵斥到。
他说话时的气势，俨然就是车的主人，给我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咄咄逼人的“主人”面前，车下的我，更像一个卑微的“下人”。
三十八年过去了，那种鄙视的眼神和满满的优越感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
“求你了。我没赶上县运司的车。我明天要考试，能不能帮我捎到县城。”我抓着车门，左脚站在地面，右脚踩在车里，半身探进了车里，苦苦地哀求道。
我知道，这趟车是我唯一的希望，而“XX”机器厂的家属区就在县城东郊，距离我们学校不远。
年轻人一脸的不耐烦，“看清楚了，这是单位的班车”。
我感到自己心里刚刚升腾的一丝希望马上就被他的呵斥声浇灭了。
没有怨恨，我的心里只有祈求他人被拒的沮丧和受人白眼的屈辱。
我们虽然年龄相仿，但是，他显然比我幸运多了。
一身神气的厂服，一双铮亮的皮鞋，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足可以趾高气扬了。
而我，穿着粗布棉袄，外面罩一件洗旧了的军绿色上衣，脚蹬着脏兮兮的黑色棉布鞋，瘦弱的肩膀上扛着塞满干馒头的背包。显得那样的土气和卑微。
“看来，今晚不是露宿街头，就是再返回十多里外山上的家里。”我心里悻悻地嘀咕着。
“来来，大家挤一挤，让这个学生娃上来。”“反正也顺路，把娃捎到县城吧。” 这时，站在门口的一个中年人大声喊道。
直到今天，我仍能感受到冬日寒夜，那个洪亮的声音给我带来的温暖和感动。就像《阿甘正传》（电影名）里，邀请受人白眼的阿甘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姑娘的声音。那是天使的声音，美妙，甜美。
我仿佛看到了黑夜中闪现出一束光，希望之光。
人们开始应声向车里挪动。我连声致谢，顺势把另一只脚也挪到了车上，迅速挤进了车。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仔细端详刚才招呼我上车的那位好心人。只见他，中等身材，粗粗壮壮，一脸的络腮胡子，头戴一顶蓝色帆布工帽，右耳夹着一根香烟。两条眉毛像两座威武的大山，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豪气，质朴和善良。
“抱团取暖”的厂车里，嘈杂而暖和。坐着的，站在的，挤满了下班回家的工人。一向对烟味厌恶的我，这时觉得车里弥漫的烟草味是那么的好闻，仿佛春天的花香。
当晚，我赶在第二节晚自习前回到了学校。
现在看来，那个冬夜返校的经历，不仅对年少的我触动很大，而且，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影响着我。
感谢那个冬夜招呼我上车的大叔。一个人生旅程的匆匆过客，用人性的光辉为曾经年少的我照亮一段难忘的旅程。
感谢那个年轻人的厉声呵斥，像惊雷把年轻懵懂的我唤醒。让我早早地认识到，只有自我强大才能获得尊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二零一七年春，我去美国出差，回国途中，转机去华盛顿见一个朋友。在参观完方尖碑回宾馆的巴士上，目睹了一个白人先生训斥一个不小心碰到他的矮小黑人小伙。无论小伙如何解释，好心人如何劝解，那个白人仍是喋喋不休地辱骂、斥责那个黑皮肤的青年人。
那个场景一下子让我想到了高中时返校的那个夜晚。
一路走来，我觉得自己一直就像那个冬夜奔跑的少年，与人为善，关爱弱者，遇到挫折，不言放弃。
正如古人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想，人生如此，一个国家的发展不也一样吗？
（2023年05月14日 于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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