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红楼:黛玉与桃花
出生于花朝节的林黛玉自然是爱花如命的。她前世是一株仙草,降生到人间后又似一个“草木人儿”。
在宝玉的寿诞上,黛玉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花签背面一句有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从此,黛玉成了芙蓉花的化身。
若问黛玉最爱什么花?却不是芙蓉花。按说,黛玉才之高,命之薄,情之幽远,当最爱“似花还似非花”的柳花。在她的《唐多令》一词中,黛玉就自比一朵风流缱绻的柳花。但遍翻红楼,黛玉却最钟情于桃花。
相比于樱花之柔,杏花之幽,梨花之净,海棠之袅,红绿相间的桃花多了一分尘俗气。惊蛰过后,满树色红欲燃的桃花简直可用一个“怒”字来形容,其韶华之盛,天下无一草木可与匹敌。
桃花开时,其色艳极,枝头欢喜热闹,所以,在世人的眼里,妖冶、鲜艳、烂漫、轻薄、媚俗……说尽所有有关桃花的词,也找不到一个来与黛玉相匹配,但黛玉却偏生最喜爱这夭夭灼灼的桃花。
自羡美貌赛桃花
当初,宝玉送黛玉一方旧帕,黛玉情由此萌,题了三首诗,但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
岂不知黛玉之病,亦由此而起。在崔护的笔下,人面宛若桃花,泛着青春健康的光泽。黛玉的“面若桃花”,却是七情六欲沸然炙起的外象。宝钗也偶然有五心烦热的时候,却能时时以“冷香丸”压制。黛玉则不同,原本便身有弱症,又不免为寄人篱下自伤于身世,久而久之,阴液暗耗,以致身体阴虚,常神烦气短,夜不得寐。如今,宝玉的这一方旧帕,勾起了她的情思,烦热再起,故自觉“面如桃花”。
清人有诗题作: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黛玉志极病甚,反而面若桃花,这与当日西施捧胸蹙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妙则妙矣,竟令人千般心痛。
初春重建桃花社
初春,万物萌发,黛玉也诗心渐起。在众姐妹们眼中,一切自然要有生趣了。然独具诗人情怀的黛玉天生腹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竟被满眼韶华正盛的桃花勾起了无限的愁思。
在偌大的大观园,黛玉的这段心思谁人能知,谁人能通,谁人能解?正如她自言:满纸自怜题素愿,片言谁解诉秋心。像古今大多嗟命文人一样,无论是群星闪亮,还是阴云覆顶,黛玉的心里都能开出悲观主义的花朵。
此时此刻,桃花红得似烧透了的鸳鸯锦。黛玉掀开湘帘,身着茜裙,偷傍桃树而立。共这满庭芬芳,黛玉想到了崔护的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也想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东风著意垂怜桃花,却无人会她之心,知她之意。她纵有桃花般明媚鲜妍,也终有一日如残花渐落。桃花虽有开有落,却年年应时而发,真是“自比桃花竟不如”。泪眼空流,长夜辗转,惟有一方素纸,或许能解得心头悲意吧?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姐妹们拿着她的《桃花行》纷纷叫好,只有宝玉,并无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这诗行里的桃花,关乎情。
人人看来,大观园是一座春城,而黛玉所见,不过是一座愁城。桃花开了,却终有落红成阵的那一天。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再美好的东西都有衰败的一天。她曾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桃花树下读西厢
暮春,宝玉为读闲书,黛玉为葬落花,虽未相约,却偏偏都赴这一处幽僻之地——沁芳闸桥。这“沁芳”二字,还是当初宝玉题就。这里佳木葱茏,奇花炳灼,曲流婉转,飞楼插空,雕甍绣槛,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竟要比陶潜笔下的“桃花源”更似仙境。
沁芳闸后,栽着一大片碧桃花,每一年的春季,黛玉都来这里扫花。这年三月中浣,宝玉携了一本《西厢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来从头细玩。一阵风吹过,把桃树上的花吹得满身、满身、满地都是。宝玉看到落红成阵,惟恐花瓣遭人践踏,于是来到池边,抖落在水中。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正踟蹰间,看到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正要寻一处畸角,把花装进绢袋埋进花冢,任它化为风土。
在旁人眼中,宝黛俨然是一对痴人。但正因为如此,两人才是难得的精神知己。而此时,宝玉手中所捧的《西厢记》也被黛玉窥见,她把花具都放下,接书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回潇湘馆的路上,黛玉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听见了演习戏文的女孩子所唱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觉心动神摇,如痴如醉。这时候,她想到了方才共读《西厢记》中的那句“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想到了李后主的那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想到了宝玉散落到池水里的桃花,也想到了此生无所适从的命运……
闲踏天门扫落花
宝玉与众姊妹在怡红院夜宴时,芳官以何仙姑的口吻唱了一曲《赏花时》:
翠凤毛翎札箒乂,闲踏天门扫落花。
你看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你休再剑斩黄龙一线儿差,休再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你与俺,高眼向云霞。
洞宾呵,你得了人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宝玉听得出了神儿,他仿佛看到了:那日,何仙姑在天门外独自扫花,恍若自家的荣华富贵,像落花一样,被从天门里被扫出。
此刻,这扫花之人,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她闲挑花帚,轻拢绢袋,用心安放每一朵桃花。每一瓣桃花里,都藏着属于她的一缕幽香,一抹清愁,一种相思,和一段如泣如诉的爱情。
他眼前浮现的一幕,是那日芒种节,众姐妹们都打扮得桃羞李让,燕妒莺惭,只有黛玉,独自将桃花盛以锦囊,葬于孤冢之中。她说,人生在世,就如这桃花开落,与其终有一朝身陷污淖渠沟,不如葬在这一抔净土之中,谁也不知!
扫帚之下,葬的不止是斯花,还有斯园、斯柳、斯人、斯处,总有一天,这里的莺歌燕舞、花颜月貌、繁华鼎盛,都有如这朵朵桃花,终归无可寻觅,怎不教人肝肠寸断,留恨于碧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