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深处
大湾深处(小说修改稿)
张伟棠
一
粤港澳大湾区北部深处有一座海拔1000多米的大山,叫牛牯嶂。牛牯嶂脚下的绿林深处有一条600多年历史的古村,叫嶂水坑。嶂水坑旧村有不少古典庄重的围龙屋,新村有许多栉比鳞次的小洋房。村前有一条水泥路,穿山越岭延绵到十公里外的镇上。
水泥路靠山脚一边是新村旧村的房屋,另一边是大大小小的鱼塘。在新村和旧村接合处有一棵300多岁的古榕和一棵200多岁的木棉。木棉树对面的鱼塘边有一棵150岁的水瓮树。
三棵老树,三足鼎立。白天迎来送往,晚上看家护院。村民们都把这“三老”视为镇村之宝,常怀敬畏之心。平时提起老树,村民们脸上就会流露出骄傲与自豪的微笑。每逢初一、十五,不少村民前往树下烧香拜祭,祈求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三棵树下的水泥路边是嶂水坑村的小型集市,固定的有饭馆、超市、理发店、杂货铺、修车档、农药化肥代销部······流动的还有卖鱼、肉、三鸟和果蔬、百货、农具等等。每天早上,买菜的阿姨、赶路的忙人、吃早餐的学生、饮早茶的大伯、无所事事的懒汉······有一两个小时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之后,村里恢复清闲与宁静,直到夜幕降临,人们安然入梦。
每天最早来到集市的是邓凡夫妇,他们30多年如一日,天没亮就打开“嶂水坑茶楼”的店门,然后是紧张的备料工作。邓凡负责厨房,凡嫂负责楼面和前台。他们看着摆摊档的小贩陆续到来,看着对面和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也看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
太阳从牛牯嶂峰顶上露出笑脸,吃早餐、喝早茶的人陆陆续续走进嶂水坑茶楼。凡嫂笑脸相迎,然后是冲茶倒水,忙个不停。她手里在干活,嘴里还不停地对着门口说话:欢迎光临里面请。
一位50多岁、又高又瘦的老叔走进来,他叫高老坤,是嶂水坑茶楼的老茶客了。每天,高老坤都会坐在厨房出口旁边那个位置,这里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次,邓凡端着蒸笼出来,高老坤就第一时间瞪大眼睛,迅速锁定哪碟食品料最多,先下手为强。他是邓凡的同房兄长,一百年前是一家人。他几乎把茶楼当成自己的,一点都不客气。他很清楚,这里的菜点价钱一样、量有差别。
嶂水坑茶楼有一个名扬全镇的特点,那就是30年如一日茶市的菜点食品一律每份5元,一如既往,初心不变。干蒸、烧卖、排骨、肉丸、虾饺、云吞面、猪骨粥、叉烧包、酸菜大肠、花生猪手、白云凤爪。因为便宜,附近几条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喝早茶,连镇上不少居民也慕名而来。
和高老坤背对背坐着喝早茶的通常是一位胖墩墩的老叔,由于二十多年来都没看见过他头上长一根头发,大家都叫他光头佬。其实,光头佬原来是有头发的,因为他在嶂水坑茶楼对面开了个理发店,人们都叫他飞发佬。飞发佬会帮别人理发,却不能理自己的发,只能拿推剪推几下。后来,他干脆每天都推,一毛不留,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光头佬”美名当之无愧。
光头佬和高老坤年龄差不多,都是快奔60的人了。但是,光头佬精力旺盛,食欲甚强,每天一壶茶、一杯酒、五小碟,少不了30元钱买单。高老坤却一盅两件、酒水自带,十块搞定。光头佬经常说高老坤孤寒、小气,高老坤则骂他没有节制,迟早肥死。
嶂水坑茶楼早市每天都在一楼大厅进行,即使座无虚席,二楼的包间也是午饭和晚饭才开。
这天,破例了。
茶客们正在高谈阔论、开怀畅饮的时候,一辆丰田小轿车在门口急刹停住了,一位30多岁戴眼镜的斯文人匆匆忙忙走进来:“老板娘,快,给我一碗猪骨粥、一笼叉烧包。”
凡嫂笑答:“王书记,没位了。”
“不要紧,我站着吃。8点要开村干部紧急会议。”
凡嫂一听,马上把他带到二楼,冲茶倒水的同时,邓凡已把叉烧包、猪骨粥端上来了。
王书记狼吞虎咽,瞬间吃完,疾步下楼,扫码付款10元,然后一溜烟不见了。
光头佬、高老坤和茶客们议论纷纷:这王书记滚水烫脚的到底发生什么事?
王书记是上面派来的大学生村官,职务是第一书记,为人热心,工作热情,口碑不错。三年前,他来嶂水坑第一件事就在村委会正面墙上加上了一行鲜红大字:嶂水坑村党群服务中心。
村委会就在集市旁边的木棉树下。当时,不少人驻足围观,莫名其妙:服务中心这个大招牌什么意思?
后来人们看到党员干部经常开会学习,经常深入每家每户;逢年过节慰问五保户、困难户;帮助贫困户开展种养业务;指导农民不误农时、按季耕作;组织人力物力加固了旧村摇摇欲坠的石板桥;持之以恒治理污染源,让溪水更清、塘水更净······
再后来,旧村禾塘四周建了绿化带,种上了花花草草;水泥路与鱼塘边缘砌了石墙、装了不锈钢栏杆;邓氏大宗祠摇身一变成了农家书屋和书画展馆,书刊一万多、书画百余幅;老榕树下重新砌了矮墙、增加了麻石凳条;成立了小小广播站,在新村、旧村的4个制高点安装了高音喇叭;帮助村民引资引智引技、成立了几个经济实体、以公司加农户加电商的模式走现代农业发展之路;以前几处没人耕种的800多亩地流转出去,种上了石斛、石榴、火龙果,增加了村民收入;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党群服务中心对面的鱼塘中央盖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弯弯曲曲的小桥连接水泥路、连接村委会、连接小集市,通向远方······
大家明白了,党群服务中心就是干这些的。特别是嶂水坑村宣布贫困户彻底摘帽时,大家对服务中心更加充满敬意,对王书记、邓主任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
王书记离开茶楼不一会,光头佬吃饱了,挺着大肚子回理发店。高老坤则自己动手去茶芥台偷偷装了一小碟花生米,继续慢条斯理地喝他的酒。
光头佬理发店就在嶂水坑茶楼对面,门面不大却也远近驰名。为什么?不是因为门口的红蓝白筒灯日夜亮着转动,而是因为门楣上的横幅店名:5元理发店。光头佬20多年来逢年过节也不加价,跟嶂水坑茶楼一样只有一个价:5元。
理发店的生意相当不错。光头佬从茶楼回来,进洗手间后一出来,已经有三位顾客坐等理发了。于是,老板、师傅、员工三岗一责的光头佬忙个不停。
光头佬20岁那年就到镇上的美发中心打工,学会理发后便回家乡自己开店。开始,由于价格较高,生意惨淡。不少人宁愿跑到镇上理发也不光顾他的店,有些老人头发长长的也不剪,一年到头就在春节前理一次发。
光头佬细心观察嶂水坑茶楼:为什么一日三餐客似云来?5元一碟,怎么盈利?扣除成本,不亏才怪。
一天晚上,见茶楼吃饭的顾客走得差不多了,光头佬专门过来点了两个菜请邓凡夫妇一起吃喝,他诚心诚意向邓凡请教。
“兄弟呀,我们都是做街坊生意,乡里乡亲的,就是赚点辛苦钱,不要希望能发财。”
“我也没指望发大财。”光头佬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谁都想发财,不想发财开店干吗?不过,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就对了。来,干杯!”累了一天的邓凡,晚上也喜欢喝点小酒。见光头佬过来请客,他主动把柜里最好的酒拿来喝——一瓶放了15年的泸州老窖,酒虽不贵,确实好喝。
凡嫂往嘴里送了一块肉,边嚼边说:“我们开始的时候也是门前什么车马稀?冷冷清清,度日如年。后来,是5元早茶把饭市带旺了。”
“你们每份5元,肯定亏本。”
邓凡往光头佬的小玻璃杯倒满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怎么说呢,可能亏,但我们心里不亏,我们高兴啊。一打开门,就有那么多的乡亲来捧场,我们忙里忙外却觉得特别开心。万一哪一天店里空无一人,我们肯定会闷死。”
“我们两公婆都是这种心态,其实我们好像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做心情、做幸福。”
光头佬瞪大眼睛,若有所思:“老板娘这句话很有水平!”
邓凡向老婆竖起了大拇指。“说得好。我们就想聚人气。”
凡嫂:“你们看到没?在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经常有人帮我们端菜、冲茶、收碗筷,还有人帮我们拣菜、洗菜、搞卫生。”
光头佬点点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真的很感动,我觉得嫁到嶂水坑来是我的荣幸,能成功经营这个店也是我的荣幸。30多年了,我的想法不变,既要把茶楼经营好,也要回报乡亲们的大力支持。”
“说得好!”光头佬自己举杯,一饮而尽。
“虽然茶市亏本,我们饭市赚钱。”凡嫂说着,又把一块肉送进嘴里。“5元一碟的菜不赚钱,人来人往的店肯定赚钱。”
光头佬明白了。他举起酒杯:“来,敬你们两公婆。”
光头佬第二天就把店名改成“5元理发店”。你5元一碟的菜要成本,我5元一剪的头不需要成本,同样可以聚人气,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光头佬的理发店旺起来了。很多人不再去镇上理发了,纷纷光顾5元理发店。特别是那些一年剪发一次的老人家,现在一两个月头发没长就往5元理发店跑。
在光头佬忙不过来的时候,顾客主动帮忙的动人情景同样屡见不鲜。顾客帮顾客洗头、顾客自己吹发、原来在等待的顾客为新进来的顾客冲茶倒水······
光头佬就这样一干20多年,喝早茶、开店门、剪发洗头、晚上喝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可是,有一天人们发现光头佬没来喝早茶、中午也没开店门。午饭的时候,大家都议论纷纷:光头佬肯定出事了。
20年来,理发店正常营业,从不间断,有时候光头佬出外旅游也会提前在门口贴一张告示。这次突然失踪,必有问题,而且问题可能非常严重。
“你们都跌眼镜了。”凡嫂指着对面,“看,那不是光头佬吗?”
食客们的目光一下子望向5元理发店,只见光头佬正搬着铺盖等行李走进店里。大家的疑问又来了:怎么了,他要住在理发店的小阁楼上吗?发生什么事?被老婆赶出来了?
光头佬老婆身材瘦小、弱不禁风,怎么可能欺负老公?但是,她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也是全村有名的。难道光头佬真的和老婆打架被赶出家门?嘘,别说,他过来了。
光头佬气呼呼的走进茶楼,一屁股坐在角落一个空位上。凡嫂忙拿着茶壶餐具上前招呼他,并小心翼翼的问吃点什么。
“一碟排骨,一个油菜,半斤土炮。”
“你下午不开店?还喝酒?”凡嫂好言相劝,“一身酒气拿剪刀会吓坏人的。”
光头佬不理会,“上!”
全部食客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光头佬。
果然,理发店全天闭门谢客。
第二天一早,新鲜的山风带着朝阳的温暖吹到嶂水坑集市,理发店的门打开了。从此,5元理发店恢复正常营业。光头佬又周而复始地喝早茶、开店门、洗剪吹、喝小酒······
过了很久,人们通过多方面收集得来的情报,再经过缜密的综合研究分析,终于搞清楚光头佬卷铺盖到店里住的前因后果。
那天晚上,光头佬关了店门,在茶楼吃饱喝够回到家里,老婆穿着一套薄薄的睡衣正在看电视。他赶紧冲完凉就拉着老婆上床,谁知老婆无动于衷,还叫他别烦。
他以为老婆故作矜持,便麻鹰叼小鸡似的把她抱起来:“美人,不要装模作样了。”
“谁跟你装模作样,放我下来!”
“我欲火焚身,忍无可忍。都一年没搞了!”
“去年几次都不行,还搞什么搞?”
“我行!我要!”光头佬霸王硬上弓。
他老婆真的生气了,又打又踢,把他推出房间并用力关上门还拧紧了里面的暗锁。
光头佬无可奈何,躺在沙发上冒火。他转辗反侧,夜不能寐。这个死老太婆,年纪来了真的不行了,像去年那样就是她答应了也搞不成了。唉,这可怎么办?
半夜,光头佬的老婆被一阵阵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哼啊声吵醒了。怎么回事?这个死老头带女人进来了?
她静静地起床,蹑手蹑脚来到门后,轻轻地打开一条缝。客厅里黑灯瞎火的,仔细一听,是手机在播放黄色视频,那些骚货的淫荡声不堪入耳。好啊,你个死咸湿佬还搞这一套!我跟你没完没了!
她怒发冲冠,正要发作,但转念一想:死老头一年多没有性生活了,寂寞难耐,情有可原。怪就怪自己功能没了,无法满足他。
她正准备回床上睡觉,又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你个死老头要看就看,还哼哼啊啊的做什么?
出于好奇,她缓缓挪步向前察看,不禁大声惊叫起来:“啊——!”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光头佬赤条条的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手机看黄片,一手抓住下体来回剧烈运动!
茫茫黑夜,鬼哭狼嚎!光头佬被她的叫声吓晕了,人瘫在沙发上,手机掉在地上。
她按亮大灯,只见地上有一滩乳白色半透明的东西。
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呀、你呀,做的好事!”
光头佬一声不吭把脸埋在沙发里,不知道没脸见人还是真的吓晕了,老婆怎么骂他也不回应。
她紧张起来:吓缩了没问题,千万别吓死了。
她移步向前轻探他鼻孔,正喘着粗气。
她更气了,骂个不停:肥猪,装死!长本事了,看你怎么见人!
不管她怎么骂,光头佬就是没动静。
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人也累了。她拿纸巾把地上的东西擦干净,然后拿来一条毛巾被盖在光头佬一丝不挂的身上。
天快亮了,她回到房间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在屋顶上。光头佬还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无心做饭吃,等他醒后,两人又吵起来了。
“都快去火葬场的人了,还想那些破事。”
“你不想,我想。”
“传出去羞死人,我这张老脸也不知往哪放。”
“哪有见了鱼不想吃的猫!”
“你是猫吗?”
“我,干脆,搬出去住。眼不见为干净。”光头佬觉得晚上呆在家里老是能看不能吃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定一个人住在店里还会有艳遇呢!
“好啊,我烧鞭炮。”
光头佬果然卷铺盖走人,他老婆也没拦阻。
就这样,光头佬以店为家,苦心经营。
三
高老坤从茶楼出来,外衣搭在肩上,手里拿着牙签,嘴里哼着“心上人,我脱了拖鞋等你,他们说,我肯定能见到你。我愿意为你风里雨里天天种玉米,而年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习惯地往他那十几亩玉米田走去。
高老坤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差不多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进入茶楼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茶客。
有一次,高老坤到镇上去买东西,坐公交车回到村里才想起那个人多收了他10块钱,于是他马上打摩的到镇上追回来了。结果,他付了20块钱车费,后悔不已。
又有一次,高老坤出外旅游,花100多块钱买了一瓶酒,回程进高铁站时被发现了。他不忍心这么好的酒被没收,便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当场酩酊大醉,吐了一地。结果他赶不上坐车,酒醒后重新买了200多块钱的车票,气得他两天吃不下饭。
还有,一年冬天连续低温阴雨,天寒地冻。春节快到了,高老坤特意买了一件时髦的羽绒服等过年的时候穿。可是,新衣服一买回来就开始出太阳,大年初一像夏天一样。“老天爷都和我过不去了!不穿羽绒服又没别的新衫,怎么办?”高老坤只好把内衣底裤衬衫都免了,只穿一条长裤和那件羽绒,但还是热得额头冒汗。于是,他把羽绒服拉链拉开,露出了一身排骨,引来了异样眼光,更有好事者突然袭击拉开他的裤链:“哈哈,没穿底裤!”全场捧腹大笑。
高老坤去玉米地途中经过鱼塘边那棵水瓮树,只见鱼塘老板水哥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打树上的水瓮籽。地上铺着塑料膜,竹竿一打,水瓮籽就掉到塑料膜上。
水翁树和木棉树一样浑身都是宝:树身是上等木材,根、茎、叶均可入药,籽可清暑解表、去湿消滞、消炎止痛。村民们家里一般都藏有晒干的小米粒大小的水瓮籽。木棉花是清热祛湿最常用的中药。难怪人们尊称水翁树、木棉树、老榕树为“村中三宝”。
“水哥,能不能给我一点?”高老坤也想要水瓮籽。
“好啊,来,给你。”水哥卷起塑料膜一边角,把上面的水瓮籽全部倒进高老坤口袋里。
“水哥,你儿子今年考大学了?成绩可以吧?”
“成绩还没出来。”
“葱花蒸水蛋——这还不是一清二楚的事?你儿子是我们村有名的学霸。到时一定要摆上二三十围好好庆祝一下。”
“没问题。只要考到好学校,少不了你那杯酒。”
“好,一言为定。拜拜!”
高老坤继续一边哼着他的“心上人,我脱了拖鞋等你”一边往玉米地走去。
到了田边一看,高老坤脱口而出:“哎呀,怎么乱七八糟的?”他下田细看,大喊起来:“谁偷了我的玉米?哪个天打雷劈的胆大包天破坏农耕?”
附近没有监控探头,怎么办?看上去有近百斤玉米果被偷摘了。这些玉米过几天就要上市了,光头佬心里乐滋滋的逢人面带三分笑、走路歌曲不离口。但是,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不是挖我心头肉吗?真的嫌命长了!报警,一定要把那家伙绳之以法!不过,还是先报村委会,让他们帮我报警,一步一步、稳打稳扎。
高老坤三步并作两步往村委会疾走,刚才喝早茶的力都用尽了。
这时,村里的喇叭开始广播:“各位村民,大家好!因本镇发现新冠肺炎密切接触者,现在全镇开始全员核酸抽样检测,应检尽检。本村抽检时间是十点开始,即现在马上开始。地点在榕树头下、村委会旁。谢谢支持配合。同时,请村口守关卡的治安队员严格把关,进出必须凭绿码。······”
同一内容,反复广播,并通过微信发到各位村民手机。
高老坤看见榕树下已搭起了帐篷、架起了铁码。集市已经结束,不少小车停在两旁。村委会人员进进出出,都在忙个不停。
原来,吃早餐的时候王书记脚步那么急,就是因为马上要全员核酸。3000多人的大村,要搞好这样的大型活动确实不易。
高佬坤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村委会。王书记邓主任正在给志愿者们安排工作。“村长,我要报案。”
“怎么回事?”
“有人偷了我的玉米。”
“偷多少?”
“两百斤。”
“等我有空就叫人帮你查一下。”
“不行,现在派人去查。”
“你不见我们正忙着吗?”
高佬坤眼珠一转:“玉米打药了,会出人命的。”
“什么,你说什么?”
王书记也大吃一惊,大声追问:“毒玉米?!”
高老坤战战兢兢:是、是。
邓主任忍不住咆哮起来:“上头明文规定、三申五令,果蔬食品不准喷虫打药。你们就是不听!出人命了,要坐牢!”
四
正在开始核酸抽样的嶂水坑全村气氛更加紧张了。
高音喇叭增加了广播内容:“谁摘了高老坤玉米的请立即送回村委会,既往不咎。否则,后果严重,因为玉米打了农药,会致人死亡。知情者请马上报告。”
与此同时,邓主任向镇派出所报告了警情,王书记又分别向镇长、镇委书记报告了情况。然后,派出所所长向区公安分局报告,镇领导向区领导报告。区委主要领导作出指示:马上行动,围追堵截!同时,逐级上报!大家都很清楚,这批毒玉米流到市场上卖出去之后,肯定不少人中毒,轻的住院,重的身亡,后果不堪设想。
嶂水坑村的干部们马上分头行动:王书记带一组人跟踪追查毒玉米去向;邓主任继续留在核酸抽样现场;治保主任带人去玉米地保护现场并暂时封存代销部的农药,等候刑警人员到来;一组人专门等候派出所、镇政府、农业局、卫健局、公安局的电话、来人;另外派人跟高老坤做详细的笔录,为上级过来调查准备材料。
王书记开着丰田小轿车带着两位工作人员首先来到村口关卡。
“7点时分,有人开摩托车载两箩筐玉米出去了。”
“谁?”
“没看清,他戴着口罩,还戴着一顶黑色头盔。”
“车牌号?”
“没看清,他开一辆红色男装摩托。”
男人、黑色头盔、红色摩托、两只箩筐!王书记马上把这些情况向派出所领导和镇领导作了汇报,然后直奔离嶂水坑最近的农贸市场。
到了农贸市场,王书记看见市场监管局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卖玉米的摊档对所有买卖者逐一查询、登记。
王书记马不停蹄来到另一个市场,也看到了市场监管局的人在紧张工作。
这时,王书记看到一位领导也在现场,他马上走过去:“刘镇长,我、我······”
刘镇长并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王书记追上去:“我错了,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镇长的表情十分严厉:“难道你们平时没有宣传教育吗?”
“有的。”
“别说了,带我去嶂水坑。”
车上,刘镇长告诉王书记:区政府已经向周边的区、县发出了情况通报和协查请求,方圆50公里有可能买卖玉米的市场都已派人去拦截了。
一向稳重的王书记真的不淡定了,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想不到会搞成这样。有几次他真的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保佑我们能把毒玉米全部追回来,保佑还没有人那么快吃了。”刘镇长说话的时候,王书记双手合十放于胸前,默默祈祷。
到了嶂水坑,只见集市停满了小车、面包车,还有几辆警车。村委会门前人来人往。老榕树与木棉树之间进行核酸抽样的群众戴着口罩、保持一米距离排起了五六十米长的人龙。尽管有大树遮阴,还有十多顶帐篷,但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口罩、手袜的志愿者和医务人员还是忙得汗流浃背。路上的人在太阳底下行色匆匆,全村到处气氛凝重。
王书记陪刘镇长走进大会议室——村民议事厅。
区公安分局杨副局长正在听治保主任汇报。刘镇长和王书记坐下后,市场监管局和卫生健康局的同志对该种农药的毒害和可能发生的后果作了分析。
刚才,有人问了高老坤打了什么农药,他吞吞吐吐地说:乐果!
乐果又叫二甲基,急性杀虫药,毒物可在植物上保留7-10天,吸食后2-4小时内患者会因呼吸肌麻痹而出现心律紊乱、呼吸困难、昏迷不醒,甚至死亡。如果沾了乐果的玉米大面积流出去,极易造成大规模群体中毒事件,甚至群病群死。
卫健局的同志还简单介绍了应急抢救方法,供大家万一发现乐果中毒患者抢救时参考。
然后,刘镇长、杨副局长一行由王书记等带路,来到玉米地。公安局的同志正在勘察现场。
之后,他们又来到化肥农药代销部。两名治安队员一直守在门口。他们把代销部邓老板叫来问话。
邓老板不断喊“冤枉,冤枉呀!”
“你卖出去的毒药,难道没责任吗?”
“高老坤已经半年没在我这里买任何东西了。”
那乐果到底从哪里来?一定要查清毒源。
他们快步往村委会走。
时间已是中午一点多了。王书记打电话叫人统计人数,然后叫嶂水坑茶楼加急做盒饭送到村委会。
回到村委会,杨副局长命令两名公安人员马上把投放农药的人带回公安局彻查毒玉米事件。
当高老坤被人从村委会的小房间带出来,他拼命挣扎:“你们抓我干嘛?我又没干坏事。”口袋里的水瓮籽也撒了一地。
杨副局长怒目圆瞪看着高老坤:“你违反规定使用农药,让毒玉米流向市场,造成了重大安全事故,产生了恶劣社会影响,现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中毒或者死伤!还说没干!”
“进去吧,准备把牢底坐穿吧!”
高老坤急了,马上大声叫喊:“我根本没打农药!”
杨副局长神情非常严肃地指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给玉米打农药。”
刘镇长:“那你为什么说打了?”
“我去村委会报案,他们因为要做核酸太忙不帮我去查,为了引起他们重视,我就说玉米有毒。”
刘镇长:“你呀!你这个家伙!你知道从镇到区到市到省,惊动了多少领导吗?有多少人为这事来回奔跑吗?有多少人为这事牵肠挂肚吗?成千上万!”
这时,治保主任跑过来:“王书记,玉米找到了。偷玉米的人跑到30公里外的石塘镇,把玉米批发给一个摊挡,摊挡已零售给两个客人。玉米已追回,正在送去化验。没人吃过。偷玉米的人已关在派出所等候处理。”
高老坤手舞足蹈:“好啊好啊,追回来了。”
杨副局长:“把他抓起来!”
高老坤:“我没打药,为何抓我?”
“你谎报警情,扰乱社会秩序,致使大量的人力物力、国家资源耗费,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
杨副局长声音洪亮,正在排队进行核酸抽样的人都看过来了。
欲哭无泪的高老坤被带走了。
刘镇长和杨副局长也上车要离开。
王书记挽留他们:“盒饭都送来了。”
五
一周后,高老坤回到嶂水坑。本来说拘留15天,不知道为什么提前把他放了。他还对前来接他的女儿、女婿说:“老爸人缘好,关系广,在里面的时候个个都给我面子,所长、副所长都来看我。他们肯定要提前让我出来。”
女儿、女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回到村里,太阳已经从鱼塘那边的山上下去了。
高老坤看见邓凡、光头佬和村委会的人、还有其他人都往旧村邓氏大宗祠走去。有人说,摆酒啦,大排场呢。听说本来申报30围,只批准了10围,因疫情还没完全结束,尽管本市7天全员绿码,但外省还有案例出现。
高老坤满心欢喜:“谁那么好?真阔卓!知道我吃了那么多天的公家饭光荣归来,居然大排筵席为我庆贺,我真的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哪!”
路过天猫超市门口,那几个时髦的青年仔也在关店门要去祠堂参加晚宴。
高老坤最佩服这三位靓仔。他们大学毕业不在城里工作却回归家乡创业,短短两三年时间就一个一个都成了大老板。他们也确实能干,村里墙壁上的彩绘和前前后后的广告标牌都是他们搞的;村里以前没有知名品牌和洋货售卖,他们搞了超市后,什么都有了;以前,村里不兴收寄快递,现在大家都喜欢跑到超市去让他们代办;以前,村民种瓜果收成不好头痛,收成好也会头痛:卖不出去。现在好了,这三位靓仔搞了什么电商销售,村里的农产品都不愁卖不出去。高老坤的玉米全部交给他们,价格又好又省事。
“几位靓仔,我们一起去喝酒。我凯旋归来啦!”
“阿叔,你要多喝几杯。”三青年异口同声。
“你们知道是谁为我摆酒,祝贺我荣归故里吗?”
三青年微笑着面面相觑。一位胆量大的青年说:“是水哥的儿子阿斌考上北京大学了。”
“啊?不是为我摆酒。我不去了。”
“去吧,我们都去。”
三青年拖着高老坤往祠堂走去。
大家看见高老坤来了,不少人都愣愣地望着他,眼神相当复杂。他不是15天吗?怎么那么快?他一身晦气能不能参加这种宴席?到底吉利不吉利?阿斌是嶂水坑第一个考上北大的,能让这种人来影响其他宾客吗?他有带红包来祝贺吗?
水哥见高老坤在禾塘上犹犹豫豫不敢进来,忙上前和他打招呼:“来来,快进来。”
水哥妈赶紧走过来:“慢着,等等。”
“妈,就让他进去吧,没事的。”
高老坤也觉得不应该来,转身就走。
水哥妈说:“阿坤,你站在这里,等一下。”
不到两分钟,水哥妈拿了一个不锈钢盆和一叠纸钱走过来。她把纸钱点燃放进盆里。“阿坤,快,从盆上跨过去。”
高老坤乖乖地从火盆上跨过去了。
水哥把高老坤带到光头佬、邓凡他们那一席。那几个开超市、做电商的小青年就坐在他们旁边。
“上菜啦!”丹凤朝阳、鱼跃龙门、金玉满堂、金榜题名、横财就手、五彩缤纷、前程似锦、碧绿风光、如意吉祥,一一上桌。
“来。我们喝酒。”
王书记、邓主任和水哥他们一家坐在主围。
酒至半酣,高佬坤不知道为什么和光头佬吵起来了。“死肥佬,今晚我一定灌醉你。”
“放马过来!谁怕谁?”
“满上,我和你一口干了。”
“分两口,反正我喝完。”
“不行,一口喝完。”
“你是不是进去太久,饿酒了?”
“你,什么意思?被老婆赶出家门还了不起!”
“好过你被警察抓走。”
“你!······”
水哥马上过来劝架,“乡里想亲的吵什么?来,我陪你们喝完这杯。然后,你们分头行动,去敬书记主任。”
高佬坤、光头佬都不再吵,拼命吃东西。
大家纷纷开始过来主围敬酒。
高老坤拿着满满的一杯酒来到王书记、邓主任面前:“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决不会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邓主任:“知错能改,好。”
王书记:“就让它过去吧,一切往前看。”
“干杯!”
邓凡和光头佬一起过来敬酒。王书记很开心:“你们这两家五元店非常好,代表了嶂水坑人勤劳、纯朴、诚信的传统美德和优良品质。这是一种情怀!好好坚持下去,打造百年老店。明年村委会把你们报上去,评个广州好人或者什么先进模范的,为嶂水坑争光!”
“好,好。”
大家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水哥告诉王书记、邓主任:“他们两个要做亲家了。”
邓主任:“我怎么不知道?”
邓凡:“我女儿要嫁给他儿子。”
“哦,明白了。”邓主任说,“高佬坤是邓凡堂哥,和光头佬不就成了亲戚?”
“对,叫高佬坤一起来。”
高佬坤走过来举起酒杯。
王书记拿起酒杯:“好,祝贺!来,一起喝。”
大家一饮而尽。
三青年不喝酒,他们拿着汽水过来敬了阿斌一家人之后再敬王书记、邓主任。
邓主任:“你们是村里的未来,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
王书记:“电商、物流与未来经济密不可分,与老百姓生活戚戚相关。不断努力,带领乡亲们走上更加幸福美满的康庄大道。”
“好!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