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那片记忆
初夏的一个周末,我回了趟老家。
一来种些蔬菜,辣子、西红柿之类;二来城里太闷了,塬上正好散散心。
村庄里,小麦有些长疯的感觉,一片墨绿,黑油油铺开去,有种乱了季节的感觉,不真实的绿晃得人眼花,似乎攒了一冬的气力全化为绿,骄傲的比阳光还耀人。潮湿的花香迷漫着整个田野,阳光在这样的天气里让所有的生命都呈现出一种整齐的浓绿,仿佛所有的植物才突然明白了生命应该拥有的颜色。
一进家门,儿子拿起小铲在院里开始他的工程,“建造”一些大大小小的工程,灌上水,开始他的城池攻略。各种泥巴在小手中有如变形金刚变出各样形状,没有重复,没有厌烦。那种认真也许可以证明人应该存在于土地之上,而不是高楼之内。我也开始我的简单劳作,看着焉吧吧的小菜苗在井水的浇灌下,挺直了腰板,突然就有种新生的感动。
终于,又一个人走向沟边,掠过身边金黄的油菜、墨绿的小麦、新翻的田地、路边不知名的花草、辛勤的小蜜蜂以及似乎无所事事的蝴蝶......,又一次站在沟边,领略那种天高云淡的深远。
每次回老家,不管春夏,只要允许,都会去村头的沟畔看看。沟里的阳光、坡边的草地、青槐的花香、溪边的虫鸣、月下的惊鸟,正是我读书时代的休憩良侣。
自然地,有些时候,山沟不免有一些坍塌,有时是雨后的清新,有时是黑夜的破落,山沟在这样的坍塌中,变得浅了、宽了,有平地淤出了,就成一片新的湿地,或者草滩,槐树就随山势一棵一棵连在了一起,荫绿了山麓,遮蔽了山路。
沧海桑田,或许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经营着怀念!正如我,此刻漫无着落的怀念。
俯瞰沟底,比以前宽了,平了,枯黄的野草如锻子般平整。 沟沟杈杈,已经全被树林覆盖,没有树的梯田,覆盖着一层黄绿相间的杂草,显出两种绝不相同的绿,既是生命的颜色,也是历史的刻画。
沟里有三四股泉水,清洌如白练,淙淙不息,交汇于一平坦之处,顿时声色大长,俨然一小河也,也不作一时的停滞,奔涌沟外,混入侍郎河(还是四郎河?),霎时溶入,霎时消失。上学时曾经去河边的同学家玩,河水清澈幽蓝,顽石如斗,深潭如镜,扔了多少石头都没打探不出它的沉寂有多深。初秋的晨光里,我和同学去河对面的山地收玉米,河不宽,淌过河就是甘肃,再淌回来又是陕西。这会,青天白云下的遥远的山坡已经隐约起了不少高楼。
沿着牧人踩出的小路,我趔趄着一边走向沟底,一边找出回忆中的某件事,比如,一块三角地,我和弟弟整整翻了一天,清理了彬草(我们都这样叫它,好像不是古词里的边草),然后种上洋芋,秋天几大筐洋芋回报我们的辛劳。这块地现在又被野草完全占据了,看不出曾经的肥沃或贫瘠。
所有的土地,所有的梯田,都被野草野花盘踞着,或被各样树木所覆盖,见不到一处庄稼或耕种的痕迹,人类几十年的辛劳留下的一层层梯田,只是让原本圆润的山变得规则些。整个山沟,迷漫着槐花的香味,树不用说,就在身边,或者就在脚下的崖边,伸下手,摘一咕噜槐花,掐一小朵,体味那种淡雅的香甜。小时这样的季节,会拿着长长的钩杆,提一小笼,一帮小伙伴到处摘槐花,然后等候香喷喷的麦饭出锅。
原来的一些临路的梯田,已经塌的看不出模样,下面是密密的树木,山脊裸露的土黑而湿润,不难预料,最终也是树林的萌生地。所谓路,也只是在荆棘丛中有可以下脚的地方而已,棘刺与各种草蔓拉扯着与土地极不相称的皮鞋,让人难以前行。但若干年前,就是这条路上,伴着人喧马嘶,小麦或者高粱等作物就这样从沟底到了塬上。那宽阔的山路,不但走过载重的车马,歇息过劳作的村民,还有晒过太阳,数过星星不知归途的我的童年。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向沟底走去,可以看到旁边小时候对我是禁地的苹果园,现在也是残垣断壁了,叫不出名的一些树木杂乱地在梯田里享受阳光,荒芜和寂寞继承着生命的本质,生命以一种自然的状态消灭了人工的穿凿。
林木渐渐乱了路径,而如流水的野草更是淹没了所有的痕迹,甚至连以前宽敞的大路的走势也在山沟的消长中不甚明朗,抬头看天,纯净的蓝天上几朵白云,竟象手撕的棉蕠一样,洁白而轻柔,一丝乱的,也纹理清晰,更衬的那蓝无底的深,无底的纯净,直透心底,也许唯有最相爱的人的眸子里才会有的那种纯净。
终于一路“跌”到了沟底,虽然那淙淙水声传出很远,但站到水边时,才发现野草的密实与厚重,竟然可以掩护一渠清水不被发现。水边的梯田堑塄,也完全被秀长的野草覆盖,真所谓只见野草,不见田地;渠边的那些柳树还在,但已经壮实的无法拥抱;崖边院落里几孔窑洞仍然在,但已经破败地看不出昔时的辉煌。那院落曾经热闹如市,麦收时,几百人众饮食于此,战天斗地于此,抢收抢种于此,休息神侃于此,憧憬遐思于此。那院落,也是我们游水爬山,追野兔逮松鼠,抓小鸟的休整之地。
现在,所有的方向都是野草、鲜花、棘刺,厚实的枯叶、各种鸟鸣;野草旺盛、棘刺尖利、鲜花耀眼、枯叶松软、鸟鸣脆亮,加上各种莫名的清香,纠结成了一个立体花园,我在这无边的花园里,渐渐失去了方向。
水边站久了,树林的幽静在鸟鸣中更显得有瘆人,记忆中,溪流交汇处有一大块平地,那儿有青杏,毛桃,杜栗,大人劳作时就是我们的游乐场,这会自然没法过去了。来时的路又淹没于野草中,只好重新搜寻上山的路,一路依然是蓝天白云在上,鸟鸣不离左右,花香不离前后。阳光下,野草依然灿烂如洗!
站在塬边,再看那沟,似乎又小了下去,全不似在沟底时那样遮天蔽日,占领一切山、一切水的郁郁葱葱。距离给了我们观察事物的参照,也让我们忽焉伟大,忽焉渺小。
路还是那条路,但因了行迹不至,荒成了蜂、虫的天堂;山还是那座山,但因了行迹不至,荫成了树、鸟的驻地;水,还是那眼泉,也因了行迹不至,瘦成了草、叶的聚处。曾经的熟悉,一点点被时间割裂成一块块记忆。
有路,就有历史;守候,就是记忆。所以,人生光有脚还不够,还需要一只只脚印,来印证我们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