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的那个男人
天还没亮,大西北的那个男人就开始扛起了锄头,临走时还在衣服口袋里揣了块儿硬邦邦的馍。
他吭哧吭哧走着,嘴里的旱烟像是他的伙伴,又像是他的牵绳,浑浑绕绕,一丝丝一缕,绕过了大西北三月的冷风,穿过了麦草垛,最终在满是黄土的大山后面消散了。
到了地里,天空泛起鱼白,他掏出满是黄土的智能手机,放在旁边枯树叉子上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凭我本能的记忆,介绍一下这个大西北的男人。
听我奶奶说,小时候他的成绩很好,是学校老师都能公认的师范生,整个家族都是以他为傲的,要知道那时候的师范生出来都是包分配的,家里人也准备靠着他来翻身的,但是造化弄人,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他,遇上奶奶重病,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无奈之下,他辍了学,理由是要分担家里的开支。每每讲到这里,奶奶总是会满眼泪花,嘴里就说一句话“是我害了他”。此后,那个男人,就开始下地干活,外出打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默不语是他的特征,烟也成了他不离不弃的伙伴。
直到2003年,我所在的小学开始招收民办教师,大家都推荐他去,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只记得他买了件像样的衣服,拿了脸盆和发黄的被褥,我看着他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进来,缓缓地,我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得下来。他和我的语文老师共用一个宿舍,大家都叫他老师,那时候,他的脸上是有一些光的,为此,我也沾了他的“光”,老师的额外照顾,同学的羡慕,我的内心雀喜,甚至有些自傲,以至于后来学校老师都来我家做客,小小年纪的我,觉得因为他的关系我也是教师家庭的一员,“似乎”融入了那个圈子。
夏季午后的西北不是很热,微风浮动,我坐在家门口大树下开始写作业,田字格的下方必定要放一把尺子,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这样写出的字就不会歪七扭八,我的语文老师把这招贯彻的很彻底,一旦不这样做就是迎来的手心板子,这样写字我几乎要养成习惯了。我在树荫下铺开田字格,塑料的尺子有些得晃眼,写了一两行后,那个男人出现了,他夺过尺子,说让我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很震惊,在我的影响里,老师说的就是对的,怎么会质疑呢?但是他让我看写出的字是不是不全的, 我看着看似工整的字迹,结果揭开尺子,字都变了形没有了横撇竖捺。这件事发生后,我对他有了改观,家里老房子落灰的角落里有个木箱子,那是家里人的“禁区”我有次偷偷的打开过,每本泛黄的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努力的证据他的字迹镌秀,落落大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模仿起了他的字迹。现在我的字迹越来越像他的,就连家里人说,我有他的影子。
2006年他被学校辞退,原因是学校招了新老师而且都有编制,他当时离校,还是那辆自行车后座驮了学校发的崭新被褥,脸盆还有新的保温杯,校门口接送老师的大巴也刚到,新来的老师穿着艳丽,朝气蓬勃。那天晚上停电了家人都默默的坐在炕桌上,他却很高兴,说自己卸任了,明天就不用去学校了。煤油灯下的刻有“XXX学校宣”的保温杯静静得放在那里,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天全校的老师们都来家里,说着离别的话,言语里尽是以后要联系,要帮忙就说,可老实说谁需要一个农民帮忙呢?
那个男人辞退后就开始频繁的抽烟,村里的小孩子大多不接近他,说是烟味儿很重。他的干活规律似乎和村里大多数人不一样,烈日炎炎他还在地里劳作,在夜晚繁星点点还在拉车装麦秆,村里的红白喜事他也不会和他们围成一圈说家长里短,唯一和大家在一起的机会就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也不闹没有一句话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干活。
对于他我一直不理解,直到有次看了一个电影《hello,树先生》后,我大抵知道了这就是生活在我身边的树先生。
他其实还有个“第二职业,”这个职业是村里人赋予的“手艺活儿”。他一直物理化很好,对电路、维修痴迷,一次偶然机会,修好了隔壁村房家妈妈的电视,从此,“修电器能手”的名声,也被“肉喇叭”房妈妈传的人尽皆知。只要是家里电器坏了,小到插板大到农用机,他都能鼓捣一阵,最好竟然都被他修好了,那时候我就幻想他以后可以靠这个手艺吃饭,开个修理铺,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也乐在其中,除了修理费,更多的是大家对他的认同和赞赏,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比金钱实在。现在的他还是在帮邻里街坊在修修补补,对于年纪大的他就不收钱了,只说,下次下次。
家里人常说,他对我的付出是最多的。确实,他的爱是无声的但我却记忆犹新。
(摩托车)
我们村小学到镇上大到数学竞赛、英语演讲小到六一儿童节汇演都是要经过那条长长的泥泞的路,耗时40来分钟。就在这条满是污泥和水坑的路上,他借了别人的摩托车,顺利过,熄火过,推着走过,陷到推不出来过,我生气过,可怜过,努力过,他只有努力过,却从未生气过。
小学都是在借别人的车子中度过的,他也每次都是用完给别人加满一箱油,终于在我上高中后,他在一个午后从地里回来说要给家里买个摩托车。于是,隔天三舅就到了我家说是给他物色了一个好的摩托车供应商,2000多块可以买个摩托,还送这那的,他真的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就停在破旧的东房门口,他说以后去哪里就方便了不用借别人的车子了。后来这辆摩托车也是老坏,我妈说是我三舅和那个供应商商量卖库存分抽成,那,上次我三舅那么殷切得跑了好几趟就很能理解了。
(随身听)
上了初中的我,对于英语这门课很是喜欢,不仅觉得英语发音很好听,还慢慢开始了模仿,一天中午刚吃完饭,他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磁带随身听,我两眼放光,那随身听的颜色是墨绿的,很洋气,按下键就开始播放,还有录音功能,当时的我太过兴奋,听妈妈说睡觉也要抱着它。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会想到买这个,只记得当时他说过,学好英语,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后不用再待在这个黄土洼洼了。那个墨绿色的随身听一直伴随我到了高考。
(高考)
我们村到县城要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公交不用说,都是些拉客的面包车,空间本来就小,司机还在用尽吃奶的力气在塞人,加上有名的12道弯,对于从小就晕车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炼狱,第三天高考,他拿出那个摩托车洗洗刷刷,说送我过去,要知道,骑摩托车得3个多小时4个小时才能到考场,我执拗着去坐车,大不了拿个袋子吐就可以了,他没说话,就收拾好东西让我上车出发了,西北的六月,树木也算上郁郁葱葱,我坐在他的身后,前面的他小小的,车子穿过一座又一座山,我靠着他,旱烟的味道,清凉的风,绵延的山,这是我记忆里很深的画面。后来我考完试,听我妈说,他在回去的路上被交警抓了扣了车,交了1000的罚款,这些,他都从来没跟我说。
(手机)
这事发生在去年,我中午在午休就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是他的手机被“偷”了。我让他接电话,跟他强调让他先把支付宝、微信密码改了,去营业厅挂失电话卡,他说,没事,村里人不会搞这些,让他们拿了就拿了。我说:你是知道谁拿了你的手机是吗?他就没说话了。
后来我多方询问了解了情况,原来村口来了个卖瓜商贩,村里老人都围在车旁挑瓜,他在挑西瓜,手机放在旁边,等他挑好后,付完款手机就放在西瓜堆那边了,回家发现手机没了,回去找,商贩说没看到,并且强调他一直在前面车厢里,太热了,后面都是我们村的几个村民,也说没看到,值得一提的是有个二奶奶说,让他赶紧去其他地方找找,肯定没这边,要不用她的老年机打打电话看在哪里。随行的还有二奶奶的儿子和儿媳。我听到这里说,别找了有人就是在贼喊捉贼,那个奶奶,就一直有偷鸡摸狗、爱占别人小便宜的习惯我也见识了她的“厉害”:和我妈一起去买小孩子的书包趁着摊主不注意就把背包放到尼龙袋子里拿了回来,说实话我当时被吓得够呛。
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和善的,有爱的,他也常常教我友善得处理事情处理人际关系,可如今,为什么善意、好运就是不眷顾他呢?
现在他在农闲的时候都会去打工,从其他叔叔的口中得知,他工作的环境极差,杂乱又肮脏的床铺,黑漆漆的食堂,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工资被拖欠。我曾多次给他说来这边让我给他找工作,他都回绝了。现在我和那个男人在两个城市,偶尔也会给他打电话,唠的都是最近身体怎么样,地里庄稼好不好,很平常的话语,我还是坚持要把他接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他总是说我有我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他还能干得动,其他不需要担心。
快50的他一直没有结婚,这是我的遗憾,是我最大的遗憾,要知道,我曾在他的草稿纸上看到他写了“妻子”的字样。
大西北那个男人,怎样定义他的生活方式呢,该不该定义呢?
我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过他要是分配了的样子,就如他的旱烟一样,绕着绕着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