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夜的男人们
1
暑期都到8月中旬了,洪洞南垣的天气还热得邪乎,为了避过大晌午的毒日头,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全家才到了豆角地里。来菜地的主要任务,就是赶时间摘豆角,因为这两天豆角的价格好,所以母亲便动员了全家人齐上阵。
辽坡子的秋田里,分散着许多种豆角的人家,这是乡亲们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年秋季皆是如此。农人就是这样,无论种什么都爱算个账,大凡是收入高的庄稼,他们干得就很有心劲儿,反之则都心不在焉,说白了老百姓种庄稼,就是为了讲究个实惠。正是有了如此的规模,每年一进入8月份,便有外地的菜贩子,扎堆开车来我们村收豆角。
豆角的品种叫白不老,其成熟后体长扁圆,颜色绿中透白,不仅肉质软嫩,而且豆荚质感疏松,吃起来口感软糯易嚼,是秋夏城乡居民餐桌上的主要菜蔬。辽坡子的这片豆角地,是夏收以后才点种的,故而现在的豆角又称秋豆角。可以这么说,我家的这片豆角地,从点种、发芽、长蔓、上架、开花、结果,每一个成长阶段,都耗费了父母侍弄的心血,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管理,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
下午的田间土路上,依旧有人流走动,尽管酷热余绪仍在,但总也闲不住的农人们,还是喜欢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熟悉的庄稼地里,这些人中既有男又有女,年龄更是老少中青不一,那些经营有菜地的人家,会先后来到自家的菜地,面对品种不一的蔬菜,他们认为该采摘的采摘,该灌溉的灌溉,该喷洒农药的喷洒农药……那些没菜地的庄户,即便是秋庄稼地里没活可干,他们也愿意到大田里闲看巡视一番,对于农人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觉得心里舒畅踏实。这大概就是农人们的日常吧!
我们拿上装豆角的家什,刚一进了地里,就有熟悉的菜贩子驻足搭讪。只见那人朝地头紧走了两步,然后伸长了脖子,探头向我家的豆角地里瞅了瞅,紧接着他就对父亲开了腔:“大叔!你家豆角今年的长势,怕是在这片所有的豆角地中都拔了头筹,这样你们今天摘下的豆角,无论有多少都不要卖给别人,待会儿回去了给我,我保证每斤比别人,多给你们开五分钱。”父亲听了菜贩子夸奖的话,一边手里不停地摘着豆角,一边笑着回答菜贩子说:“先摘下再说!先摘下再说!”
菜贩子走后,母亲对我和妹妹说:“看见了吧!这两天豆角紧张,价钱是一会儿一变,要不菜贩子怎么会来地里预订,咱家这么好的白不老豆角,哪个菜贩子看见了不喜欢!你们好好摘,到秋后豆角卖完了,咱家也买辆电驴子。”我观察得出,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满带自豪的。听了母亲的许诺,妹妹回过头来,冲我做了个预先庆祝的手势,因为她一直都很羡慕:邻居家的女孩骑电摩时的潇洒样子。
站在枝叶繁茂的豆角架下,我们先摘眼前容易看到的豆角,待这些逐一摘完了,再寻找那些比较隐蔽和高处的,总之摘豆角的目的是,只要看见了有成熟的豆角,都尽可能地把它们摘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影响下一茬的生长。在摘豆角的过程中,随着豆角架的颤动,一些枯萎了的豆角花蕾,就会随势飘落下来,它们一部分飘落在了地下,一部分则飘落在了我们身上。
每摘完一片区域,我就躬身提着装豆角的塑料桶,向前小心地走几步,选个比较干燥的地方,将桶款款地放下,然后再接着继续摘豆角。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说,不就是摘个豆角吗!何必要这样谨慎,弄得自己给干什么似的。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小心翼翼呢?这是因为早上父亲刚给豆角地浇过水,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有些地方人一走过,还是会有些黏脚,所以唯有如此小心,才能减少脚上粘泥的麻烦。
这一会儿的天气,虽然太阳不再炙烤大地了,但空气中依旧有几分闷热,我说这话的证据,是刚进豆角地还没十分钟,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上,倒明显淌出了汗来。我在自己摘豆角的行道里,探头瞅了眼父母和小妹,他们也同我一样,每个人手在忙碌着摘豆角的同时,还会不时地抽空为自己擦把汗。由此可见,在这样的环境和天气下,摘豆角并不是什么好活。
2
在闷热的豆角地里,我们每个摘豆角的人,一旦把自己盛豆角的家什摘满,就会把豆角倒在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再接着继续摘。我家的这片豆角地,连这次是摘第二茬,其藤蔓正处在发力的黄金时期,这时候长出来的豆角,品相是既粗长又直溜,豆荚肉质更是饱满充盈,因此这阶段的豆角,堪称是白不老中的佳品。看着垂吊于枝叶间,那根根如同凝玉般的豆角,人自然就有了摘取它们的欲望。这些还在生长中的豆角,不仅有独立单根的,更有抱团成串的,对于藤蔓上的豆角,无论其是单根或是成串,它们皆都来自于大地的无私孕育。
人多了确实出活儿,这是无论到何时,都颠覆不破的真理,何况小妹受了母亲买电驴子承诺的鼓励,本来干活没定性的她,现在摘起豆角来,也比上次积极多了。在闷热的劳作中,我装豆角的家什摘满了,父母和小妹的家什,差不多也都摘满了,由此我们相互帮衬着,往塑料袋子里一倒,里面的豆角就会涨一大截。每人如此反复倒个两三次,一化肥袋子的豆角就装满了。
到了傍晚快下垧的时候,经过我们一家人的共同努力,豆角地里成熟的豆角,基本上就都摘完了。到了这个阶段,一般都是母亲和小妹收拾家什,我和父亲则分别用肩膀,往地头扛送地里的豆角袋子。这活得互相帮衬着才能完成,否则一个人很难将袋子扛上肩头,不过毕竟地里的豆角袋子有限,每人顶多跑两趟就完成了。这个下午摘的豆角,除了装满了来时拿的三个袋子,还装了一塑料桶和两篮子。
当我一口口喘着粗气,把最后一袋子豆角扛出地头,就看见了同是摘豆角归来的堂叔,用自行车推了三大袋子豆角,正向我们这边缓缓走来。堂叔走到了我们跟前,看到我们正往人力车上装豆角袋子时,他就主动停了下来。停稳车子后,堂叔给我们搭话说:“今天豆角摘的不少啊!我看得有小二百斤。”
父亲扭头看见是堂叔,就问他昨天的豆角发给了哪个菜贩子?啥价钱?堂叔回答说:“这两天豆角紧张,就没给那些菜贩子,我们几个结伴去了市里的蔬菜批发市场,在那里发的,价格比咱这每斤要多发两毛钱呢!”这时候父亲递给了堂叔一根烟,待他们兄弟两个的烟都点着了,父亲才边吸烟边怀疑地说:“不就是个豆角嘛!市里的蔬菜批发市场能有那么高的价钱?”
堂叔看见父亲不太相信他的话,就又接着对父亲说:“萝卜快了不洗泥,什么东西都是这样,谁让这几天豆角稀缺呢!你还别说市里的价钱高,我们一到蔬菜批发市场,刚卸下豆角袋子,就有好几个菜贩子围了上来,相互争抢着打听价钱,还没几句话就把价钱谈好了。其中的两个菜贩子,为了抢收我们的豆角,彼此还发生了争吵呢。”
父亲这回听了堂叔的话,倒没表示怀疑,只是他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这几天,豆角竟成了金豆子,看来人都是属猴子的,这么贵的价钱,那些人吃什么不好,偏非要吃这个白不老豆角,看来今年咱这豆角是种对了。”堂叔听后接着父亲的话说:“人都是这样么!凡事讲究个物以稀为贵,人家要都不吃豆角了,咱去哪里卖个好价钱,说到这里,这还得感谢那些爱吃豆角的人呢!”
“你们今晚还去市里发豆角吗?要去让你哥也跟你们去。”在最关键的时候,母亲趁机插了一句重要的话,随后她又接着说:“一斤豆角多发两毛,一百斤就是二十,再说这豆角也是咱辛苦种出来的,能多发些钱当然是好事。”。“嫂子!去!去!去!我正想给你们说这事呢!就怕我哥不愿意去。”堂叔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就如此机智地将了她一军。“世上没有人给钱有仇,你哥肯定去,肯定去。”最后的这句话,母亲给堂叔强调了总有好几遍。
有了母亲的话,晚上去市里发豆角的事,基本上就定了下来,这时候我们的车子也装好了,索性也不歇着了,全家人就随了堂叔往回走。一路上,堂叔边走边嘱咐父亲说:“如果真想去的话,回去先把自行车好好检查下,看哪里不合适赶紧去修。对了,车胎的气必须得打足,要不载那么重的豆角容易折胎,去市里跑一趟路可不近,没辆好车子还真不行。另外,豆角袋子也得提前装好,捆豆角袋子的绳子,最好买条新的,以免半路上绳子断了耽误事情……”
3
我们一行好几个人,一走到村子的主道上,就有眼尖的菜贩子瞅见了我们,他们一经发现装有豆角的车子,即刻便冲我们小跑了过来,其中就有在地头给父亲搭腔的那个菜贩子。
“这一车豆角给我!”“这一车豆角给我……”菜贩子们争先恐后地冲着父亲和堂叔喊道,喊这话的同时,他们就分别动手拽每家的豆角袋子了。
“这一车你们谁也别动,大叔的豆角我在地里早就预订下了。”在地头给父亲搭腔的男人,冲着另外几个菜贩子高声地嚷叫着,他怕他们不相信自己,紧接着又补充说:“你们不信,可以问问这个大叔。”
此时的父亲,显然有几分尴尬,面对着叫他大叔的菜贩子,他不知现在该说什么好了,就在父亲难为情的时候,堂叔却及时地开了腔:“你们谁也别争了,我哥的这车豆角我要了。”听了堂叔的话,菜贩子们的眼睛,都一起瞅向了父亲,父亲赶紧就坡下驴地说:“我也没办法,我弟他想要,我只能先尽着他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菜贩子们知道自己空欢喜了一场,也只好知趣地撒开了手。父亲和堂叔兄弟俩,看见自己骗人的话起了作用,就赶紧使劲推着各自的车子,加快步子冲出了菜贩子的包围圈。甩开他们没走几十米远,那个给父亲在地头搭腔的男人,又紧跑着追了过来,只见他到了父亲和堂叔跟前,小声地对他们说道:“大叔!我每斤豆角比原来说的价格,再多给你加五分钱,你看咋样?在你们村收豆角,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高的价钱。”
父亲和堂叔听了菜贩子的话,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照旧地朝前走着,那个菜贩子又紧跟了几步,看见两人谁也没搭腔,他就明白这桩生意是彻底没戏了。既然都这样了,我还以为菜贩子会就此罢手,但没想到生意人对自己钟情的生意,总喜欢硬磨软泡一番:万一卖主被缠的回心转意了呢!看来不到最后,这个人是不会死心的。这时候的父亲和堂叔,则表现得更绝,他们不管菜贩子如何纠缠,只管依然走自己的路,看见卖主逐渐远去的背影,菜贩子的嘴里还在高声喊着:“大叔!你们别急着走啊!价钱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既然答应了堂叔,要一起结伴去市里发豆角,父亲回家后就忙活了起来,在母亲做晚饭的间歇里,他把自行车从厦屋里推了出来,停放在明亮的院灯下,就着灯光认真地检查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派遣我——去邻居家借气筒。我回来后,逐一给前后车胎打足了气,父亲又叫我帮他重新给豆角装袋。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问,豆角不是就在袋子里装着吗!干嘛还要再重新装一遍?这是有原因的,一是我们先前袋子的选择,大多都秉持能用就行的原则,至于袋子的新旧质量,向来不怎么讲究;二是现在的袋子空间容量小,这样即便是把袋子装实装满,最终也装不了多少豆角。毕竟这次是跑远路去市里,再用原来的袋子肯定是不行的,而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上质量好空间大的新袋子。
新换的豆角袋子,我和父亲装了还没一半,母亲就喊叫我们吃晚饭了,抬眼打量下手头的活,感觉不是三五分钟就能干完的,于是我们父子二人,就先净手吃晚饭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小妹问我和父亲,说我们村离市里有多远?对于这个现实问题,我还真的回答不上来。父亲见我半天不言语,就嘲讽地对我说,你这大学是怎么上的!一直都没说话的母亲,这时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她即刻就顶撞父亲说,他上大学也不学这啊!小妹一听我们的话就急了,她说你们谁知道告诉我不就完了,父亲这才说大约五十公里吧!
吃完晚饭,母亲在厨房里洗涮碗筷,小妹一个人鼓捣她的指甲草,我和父亲接着干还没装完的袋子。大约快十点的时候,我们不仅把袋子装完了,而且还把三大袋子豆角,分别绑在了自行车上。这一切都弄妥后,我和父亲终于可以松口气歇会了,随后我们就边看电视,边喝茶的打发起了时间。当时钟指向十一点的时候,父亲起身说他应该走了,他还没走到车子跟前,前巷的满仓叔却着急麻慌地进了院子。
满仓叔告诉父亲说,他爹吃晚饭时还好好的,晚饭后老头说要出去散散步,可这一走好久都没回来。时间一长家里人觉得不对,就赶紧出去四处寻找,最后在自家荒废的老院子里,终于找到了躺在地上的老头。但让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呼喊,老头都始终没有反应,最后有人伸手试了鼻息,才知道老头早已断了气。现在满仓叔急着来找父亲,就是让他去帮忙入殓老头的。
4
这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谁能想到父亲即将出发的时候,半路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洪洞南垣的人特别讲究——活人事小死人事大,父亲一听满仓叔的话,二话没说就要跟他走,临走时父亲特意地嘱咐我,他说今夜去市里发豆角的任务,就交给你这个大学生了,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也让你体验下挣钱的不容易,你现在收拾下就走,先去村边的小林叔家集合,你堂叔他们几个都在那里等着呢!
父亲他们急匆匆地走后,早已休息了的母亲,估计是听见了什么,此时她就睡不着出来了。母亲到了院子里,看了眼载重的车子和我,就担心地给儿子说:“你还是别去了吧!这么重的车子,路又那么远,反正豆角放一夜也放不坏,明天大不了再卖给那些菜贩子,再说你去了我也不放心。”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但自己好歹都二十岁了,就算从来没干过这活儿,但还真不信此事能把自己难住,何况又不是我一个人去,假如路上真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堂叔他们照应吗!想到了这里,我就很自信地给母亲说:“妈!你放心吧!儿子我肯定能行!”
既然在母亲面前夸下了海口,自己就得付出实际行动。话一说完,我便去推靠在杨树上的车子,母亲见我去意已决,她知道自己固执的儿子不听劝,于是就赶紧说:“你先等下,我回去给你拿件衣服去。”说完了这话,母亲没等我回答,就快步地向家中走去了。此刻我觉得母亲有些多事,心想这么热的天气,还拿什么衣服,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自己心里正这么想着,母亲倒递给我一件长袖衬衫,说实话当时我真不想拿,但又怕母亲唠叨耽误时间,所以最终还是拿上了。
当我真正开始推车子的时候,才感觉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行走起来的车子,是前后严重失衡的,我刚推动车子的那一刻,要不是自己反应足够快,人和车子差点就都摔倒了。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正是载重的豆角袋子所致,你想想后面一百五六十斤,前面几乎什么也没有,车子不动的时候还好,一动它不失衡才怪呢!一直守候在旁边的母亲,看见了我的窘态,她不放心地唠叨说:“不行咱就别去了,这可不是逞能的事……”
听了母亲的唠叨,我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又试着向前走了好几步,尽管依然有失衡的感觉,但这回明显比上次强多了。人就是这样,总是善于总结经验,当我推着车子走出院门的时候,自己已然掌握了使车子平衡的巧劲儿。此时的母亲,虽然不再唠叨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地跟在我后面,为了让母亲早点回去休息,我不得不停下来劝导她,并强调说自己绝对没问题,可母亲嘴里答应着说回去,她却依然目送着我出了牌楼巷子。
勉强地骑行着到了小林叔家,我看见院子里有六七辆豆角车子,心中感觉所有的人,此时应该都到齐了。大家看见是我就问你爸呢?我把满仓叔家的事告诉了他们,说我爸帮忙去了走不开,今晚这趟我代替他去。小林叔听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去行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来回百十公里呢!夜里不比白天,万一半路上你走不动了,大家可没时间等你……”
事情都发展到了现在,我就更不能打退堂鼓了,否则以后自己就成了他们的笑柄。想到了这里,我就斩钉截铁地回答小林叔说,你们行我肯定也行。话虽是如此大方地说了,但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底气,更不知道路上会有什么困难,由此就可以看出,我是多么地爱死撑面子。总而言之,大家对我这个文弱大学生,能否完成这次替父亲发豆角的任务,心中都有几分不放心。
“时间不早了,人也都聚齐了,我们该动身出发了。”堂叔泯灭掉手里的烟头,顺便刻意瞅了眼手腕上的表,紧接着便声音洪亮地冲大家喊道。这时候我就发现,在所有去市里发豆角的人中,我们翟姓家族的人,除了邀约父亲的堂叔外,还有村西我一个堂伯,这就是说在此行的六七个人当中,我们家族的人就将近占了一半。知道了这个情况,我没底气的心里就明显轻松了。
听了堂叔的出发动员令,大家各推着自己的载重车子,自觉前后相跟着,便出了小林叔家的院子,随后没几分钟时间,我们的豆角车队就到了村路主道上。一进入这条通往镇上的公路,大家伙便自发地骑行了起来,此时我虽载重骑行的经验不足,但自己勉强也能跟上他们。当我们夜间骑行的车队,逐一穿过笼罩在夜幕里的村庄,我发现深夜中的乡亲,尽管大多都已安眠入睡,但好多人家院子里的灯光,却依然夜如白昼地亮着。
5
凌晨时分的乡村公路上,我们在皓月当空的照耀下,结伴骑行着向市里赶路,此时通往镇子的官道上,除了我们的豆角车队,基本上再见不到行人。那些隐匿在路边草丛里的昆虫们,在闷热难奈中鸣叫繁唱着,好像向我们诉说着它们的生存不易;树林中早已集体禁声的某只夏蝉,不知怎么会忽然地哑鸣一声,这突兀不定的蝉音,让本就可怖的乡村夏夜,更增添了一份捉摸不透的神秘。
此行赶夜的每一个男人,尽管都在全身心投入地蹬着自己的车子,但大家伙的嘴里却并没有闲着,这不刚走了没多远,就有好几个异姓叔叔,同堂伯热闹地调侃了起来,其中一个赵姓叔叔,满脸嬉笑着冲堂伯开玩笑说:“老手(洪洞南垣一带,青年男子对中年男子的戏称)!这趟精神头可以啊!”
堂伯还没顾得上回答,另一个李姓叔叔倒插上了嘴:“老手傍晚那阵儿,吃了陪媒人的重八席(婚席),当然现在有精神了,你想想那四干、四鲜、四龙凤的开席干果碟子,还有后边的各种硬菜——牛肉、火腿、烧鸡、炸鱼,外加鱿鱼海参、蘑菇汤……那道菜不是有营养的好东西。”
话题一旦说到了我们南垣——最高待客的重八席,另一个郭姓叔叔也搭上了腔:“不怕你们笑话,我就结婚的时候,在老丈人家吃过一回重八席,那时候逗女婿要喜糖的人多,当时自己毕竟是新郎,不仅得撑面子讲究规矩,还不敢放开肚子吃喝,现在想想重八席上的酒菜,我都嘴馋得流口水哩……”说完了这些,他感觉自己的话意未尽,片刻过后又接着补充说:“还是老手这个账房先生有口福,隔三差五地就能陪回媒人,咥顿重八席过过嘴瘾。”
“可不是咋的!你还别说,老翟还真有这个口福!”一直没开口的白姓叔叔,也这么回应着大伙说。这时候我扭头瞅了瞅静默中的堂伯,他虽然一直都没说什么,但显然堂伯陶醉在了大家对自己的排讲中了。郭姓叔叔的话刚说完,第一个开腔的赵姓叔叔,就接着郭姓叔叔的话说:“想吃重八席还不简单,你给嫂子把婚离了,再找个女人结一次婚,不就能吃上了吗!”
郭姓叔叔的话音未落,便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了起来。就在我们所有的夜行人,被彼此的笑声所淹没的时候,一直骑行在路边的赵姓叔叔,不知是爽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还是其麻痹大意了没留神,总之他的车子差点掉进了沟渠里,要不是赵姓叔叔手脚反应快,估计他早就成了落水鸡。在此行的所有人中,我因年龄和辈分都最小,对于长辈们的调侃说笑,自己自然是不便搭话,我只有在笑点高的时候,跟着他们穷开心傻乐呵。
在夜行中相互调侃说笑,大概是骑行的叔伯们,打发路途无聊的最好办法,尽管蹬行载重的车子不易,再加上天气固有的闷热,这时候如果还开口说话,就明显比平时要耗神得多,但叔伯们却不管不顾这些,依旧对调侃说笑乐此不疲。对于他们的这种行为,我自己心中暗暗地思索过,这可能就是北方农人的生存智慧,也许劳作中的调侃说笑,对缓解他们的身心疲劳,是一剂屡试不爽的万能良药。
我们赶夜的豆角车队,一旦到达了镇上拐入309国道,那么再骑行车子就会轻松不少。原因是309国道的走向,呈东高西低之势,此番我们要去的市里,至少有一半路途是向西而行,故而我们可以借助天然优势,节省不少蹬车子的力气。309国道上夜行的车辆,虽然没有白天那么繁杂,但比起夜间的乡村公路来,还是时而会有各种车辆呼啸着通过,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们骑行在309国道上,每个人不由得就会增加几分警惕。
驶出镇子的商业繁华区,309国道上就没有了路灯,还好那夜的月光非常好,这样就避免了我们摸黑前行。大地有了皎洁月光的普照,我们不仅看清了道路,同时也享受了夏夜朦胧的诗意,尽管这诗意对农人而言,是那么的毫不实用,但悬挂在苍穹的那轮明月,却给予了我们美好的心情。在月夜静寂的农田里,各种秋庄稼在地气的氤氲下,一垄垄比赛似的生长着,它们棵棵虽然缄默不言,但却都积蓄了大地的能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不同的路段,有幸看见了夜出活动的野兔和刺猬,它们匍匐在月光的暗影中,极尽胆怯地横穿着309国道,不知是个体迁徙还是想换个地方觅食……
6
月光下逶迤而行的豆角车队,越往西行,车速就明显快了起来,这自然是享受了下坡路的福利。对于这样的路段,骑行载重的车子,车主固然可以节省力气,但对所骑行车子的车闸,却是有严格要求的,如果车子的车闸不好,或者完全没有车闸,那么骑行人就得格外操心了,假如遇到坡度大且长的路段,对于明知车闸不好,却还敢冒失前行的骑行者,其后果将是极其危险的。原因是载重车子在下坡路上的惯性,总会超出人们的想象,这时候车闸的功效,则直接关系到了人的生命安全。
当我们六七个赶夜的男人,骑行着各自的载重车子,无比轻松地溜完了最长的一段坡路后,再继续向前骑行一两公里,就向左拐进了另一条国道。这条国道的路况,与309国道截然不同,其路途多以平坦为主,坡道相对来说很少,因其是通往市区的主干道,所以夜间行驶的车辆,自然就比309国道上多杂,这时候一直靠路右骑行的我们,就会更加地操心戒备。
又如此骑行了十几分钟,前方即将到达的地方,便是市界的收费站,在距其很远的地方,我们就能望见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该地既是去市里的唯一收费站,也是我们途经的标志性路段。一旦到达了收费站,就说明我们骑行的路程已经过半,途中听叔伯们闲聊,说我们到了市界收费站,会在那里的路边打尖休息,然后再继续赶路去市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是非常赞同的,因为其时仍在骑行中的我,已感到自己有些累了。
果然,我们的豆角车队刚过了收费站,就有一个叔叔提议,说我们在这里歇会儿吧!?既然有人提议,大伙儿都纷纷响应,人人皆回复说那就歇会儿,于是大家先后下了车子。所谓歇会儿,对于我们这些赶夜的男人而言,无非就是撒泡憋久的夜尿,抽根提神去困的香烟。待每个人解决完了自己的生理问题,叔伯们就聚集在一起,各掏出了自己的香烟和打火机,然后就烟雾弥漫地过起了烟瘾,此时的我虽然成了局外人,但自己也并没有闲着。
叔伯们吸烟的间隙里,我便一个人游走了出去,仰头观看那被灯光投射的巨幅广告牌。矗立在收费站旁的户外广告牌,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我感兴趣的是其灯光投射处,总有聚拢成团的嗜光蝇虫。那些令人生厌的蝇虫们,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每只都围绕在灯光光源的周围,肆无忌惮地飞舞着冲撞着,好像唯有如此才会不负虫生。蝇虫们这种特殊的嗜光行为,在我们人类看来似乎很难解释,但它们却都对自己的行为乐此不疲,我想这大概就是万物的各有其好吧!
歇息中的时光,不经意间很快就过去了,“歇得可以了,我们赶路吧!”这是堂伯提醒大家的声音,听了这句话的叔叔们,先后扔掉了手中的烟头,便迈动步子向自己的车子走去。接下来,大家伙就会骑行着各自的车子,继续向市区的方向奔去。我们现在骑行的路途,明显没有前边那么省力了,看来剩余的后半截路,才是检验骑行人真本事的时候。想起了这些,我就自己给自己打气,心说别看我是第一次——随同你们出来赶夜骑行,这一路上凡是你们能做到的,我自己肯定也都能做到。
自我鼓励的心劲儿,我确实给自己打得挺足,但往往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这不刚骑行了有二十来分钟,我就感觉自己的体力有些吃不消了。起初,先是自己的车速慢了下来,这样越坚持往前走,越感觉跟不上大家伙,后来我就刻意地提醒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大家的后腿。这样自我警告一番后,车速虽然能勉强地加快些,但持久性却难以保持,这时候倘若再强打起精神,去硬蹬车子的话,就感觉自己的身后,像车载了一座大山似的沉重。就这些还不算,更让我感觉难受的是,自己的屁股和大腿根,一路上被车座磨得火热生疼,那种难以言表的痛感,是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过的。
俗话说得好,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尽管自己年轻气盛,遇事总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外加一百二十个不含糊,但真正到了考验人的时候,自己难免会不掉链子。这不在长距离骑行的耐受力这件事儿上,自己就明显不如叔伯们了,这时候无论说什么,我都得承认自己的不足。当然为了那份所谓的自尊心,我可以给自己找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平时自己缺乏锻炼,比如说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逐渐力不从心的骑行,叔伯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这时候他们最怕我掉链子,因为我累趴下走不动了,肯定会影响大家的行程。所以为了不让我落单,叔伯们像商量了似的,他们先是集体放慢了骑行速度,随后便能看见有人停下了车子等我。待我到了跟前一看,才知道等我的人是堂叔。堂叔看见我累得狼狈的样子,不仅没有丝毫讥笑嘲讽我,他反而鼓励我加油坚持,还说我们就快到城郊了。听了堂叔的一番话,我增加了继续骑行的勇气,虽然当时自己确实很累,但我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而拖了整个豆角车队的后腿。
7
其实,我之所以还能坚持骑行下去,其动力来源于自己那份可怜的自尊心,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叔伯们,看到自己无能的表现。眼下,我尾随在豆角车队的最后边,使足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车子推上了最后一个陡坡,此刻我的身上已被汗液浸湿,等下完了这段坡路,就能看到市郊发光的路灯了。我们骑行的路上,只要出现了路灯的身影,就说明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这事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我们赶夜的车队一进入市郊,首先感觉最大的不同,是路面明显地变宽变亮了,同时在十字路口还看到了闪烁的红绿灯,市郊国道的两边,也出现了很多商铺建筑群,这些白天异常喧嚣的商业场所,此刻都还在夜幕中沉睡。可能是我们骑行的环境发生了改变,也可能是自己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总之我困顿疲倦的身心,猛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自己前后判若两人心境的出现,验证了球员进球前临门一脚的重要性。
随着市区路灯灯光的延伸,我虽然依旧惯性地蹬着车子,但自己充满好奇的双眼,却走马观花地浏览起了市区的夜景,因我是第一次深夜途径市区,故而自己处处都感到新鲜。当我们胜利在望的豆角车队,徐徐地环绕着本市的地标性建筑——平阳大中楼的时候,我还是被这座闻名晋南的古建筑震撼到了,尽管以前的白天,也曾看到过她雄伟的身姿,但笼罩在夜幕中投射灯下的大中楼,这时候竟有另一番韵致。这种韵致不关乎她的高大雄伟,而是其每层檐角影绰晃动的那些风铃,总能让仰观者产生无尽的遐想。
路过了平阳大中楼,又继续向南骑行了大约两公里,随后在一个丁字路口右拐,我们就进入了一截宽广的短路,借着远处灯光斑驳的暗影,可以看到短路的两边,挤挤挨挨地停满了各种车辆,此时我本能地抬头向前望去,才知道这短路灯火辉煌的尽头,便是我们此趟夜行的目的地:尧乡蔬菜批发市场。终点不经意地猛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内心顿时就起了不小的波澜,现在回想一番,要不是自己强行咬牙坚持下来,恐怕现在很难到达这里。
午夜时分的尧乡蔬菜批发市场,虽然同沉睡中的市中心相距不远,但这里却是另一番人间景象。只见整个市场内热闹非凡,偌大菜场的各个区域,不仅有蔬菜批发商的身影,也有如我们这般的零散菜农,还有远近各地的菜贩子,他们每天都披星戴月地在此集中进菜。这些为了生计而折腾忙活的熬夜人,在别人还在熟睡的时间段,就早早来到了蔬菜批发市场,为新一天的生意忙碌开了,他们彼此为发货、进货的事奔波着,也为了各自的利益讨价还价着。正因为如此,每天午夜时分的菜场中,总是烟火气十足地热闹着。
我尾随着叔伯们,在菜场内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了批发豆角的区域,我们先把自己的车子停稳,然后就各自忙活着往下卸豆角袋子了。正在这时候,有好几个眼尖的菜贩子,看见了我们这边有动静,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围拢了过来,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菜贩子,随同着一个女人居然就走到了我跟前,我刚把自己的袋子口解开,他就伸手抓了把豆角,边查看成色边给我搭讪说:
“小伙子!这豆角不错,我全要了,给报个实在价吧!”
“两块五一斤!”当我发愁不知该怎么回答时,站在我身旁的堂叔,倒第一时间替我解了围。
“今天可没这个价格,要搁在昨天还差不多,你们刚来可能还不知道,前两天豆角价格好,今天菜场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大豆角批发商,拉了有好几车货呢!虽然他们的豆角没你们的好,但我看了人家的货也还可以,关键是价格便宜——每斤只要一块八。”络腮胡子把这话说完,他怕我们不相信,就故意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向我们左前侧的一排车子指去。果然,在我们第一时间扭头望向那几辆车子时,就能看见人家的车前确实围了不少人。
“坏了!今天豆角的价格十有八九要跌。”堂伯说这话的时候,我能听出他的语气中有几分委屈和不甘。“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再说。”小林叔对大伙说着这话的同时,已经动身向批发豆角的车子方向走去了。
过去了还不到十分钟,小林叔就焦急地跑回来了。回来后他告诉我们说,那边确实有好几车豆角,现在人家都批发出去有一半了,价格也是络腮胡子说的那数,看来咱们不能像前天要那么高的价了,否则就是给人家其他发豆角的打旗,如果还那样的话,最终受害的还是咱们自己。
我们都听明白了小林叔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我们发豆角的价格,要使劲儿地往下调才行,那么究竟要下调多少才合适呢?最后在叔伯们反复的商量中,才定下了我们自己的价格:每斤先要价两块,如果这个价格还发不动,再视实际情况调价。如果真按现在这个价格批发出去,那么即便是初学数学的小学生都会算这个账:我们今夜辛苦来市里,不仅不能多收入钱,反而比村里菜贩子的收购价,每斤还要少得两至三毛,也就是说我们这趟来市里,是名副其实的陪了夫人又折兵。唉!市场就是如此的千变万化,现在事情既然木已成舟,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快到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我们才把最后一个人的豆角发了出去,价格吗有两块的也有一块九的。现在看看大家伙的精神状态,统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没有一个人不蔫的。出了蔬菜批发市场,我提议大家去找个地方吃点早点,我想好歹我们都折腾了一夜,现在每个人肯定都饿了,但这话说出去了好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复我,看着大家闷闷不乐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了。于是,我们就集体饿着肚子,一路无言地骑着各自的车子往回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