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岩小道
黄岩,九畹溪的险隘,层峦跌宕,绝壁高悬,沟壑纵横,山瀑如练。
如此险峻奇特的黄岩上,竟然盘着一条蜿蜒小道。且,处处惊险,危机重重。更有甚者,接近岩顶时,挂着步步石级,仅容单人通过,甭说是去攀爬,望一眼都头晕。
我没爬过,我怕头晕。这条令人胆寒的黄岩小道,是下坪去往槐树坪(公社所在地)的近路,也是测试心理素质和胆量的“赛道”,只有勇敢的下坪人敢于尝试。
黄岩小道,起于哪年?何人开辟?谁是第一个吃螃蟹者?无从考究,不得而知,苍天有眼,山水作证。
黄岩小道,起于棺木岩下,沿溪边水渠溯流而上,依附黄岩盘旋登顶,接近岩顶绝壁高悬,石级步步令人胆寒,倘若失足坠入深渊,必定是粉身碎骨,因此胆小者断然不敢冒险,铤而走险的是胆大的男人,也有去槐树坪上学的学生,我的好友彬即是其中之一,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至于其他人,甭管你宁愿不宁愿,都得绕道笔架山,走我们老屋门前大路,经过铺子屋,跳过干溪沟,涉水纸坊河,七弯八拐爬上一架缓坡后抵达槐树坪。
多走十里路,图了两个字:平安。
话说回来,选走黄岩小道,虽有风险,却有乐趣,成功的欲望、征服的快感、登顶的喜悦,无限风光尽被占。
翻上黄岩绝顶,尽是秀丽风光。一个大缓坡,地形如椅座,背靠峨眉山,绵延数十里。且,田土肥沃,植被茂盛,房舍密集,人丁兴旺,过去曾是三个大队的地盘,有颜家湾等好几个村庄,那里住着我有幸相识、一见如故、感情深厚、至今怀念的新哥。
新哥当兵时开卡车,转业神农架还开卡车。他所在的林区车队,是一车队还是二车队,真有点记不准了,驻地好像在木鱼;他的工作、生活轨迹很简单,每天开着解放牌卡车,载着满满一车原木,沿着香溪河一路南下,一直开到归州城的屈原沱,停车、检尺、卸货,然后躺在司机台里睡一觉,或是开进归州城里吃一顿饭,然后风驰电掣返回林区。如此这般,早来晚去,周而复始,略显枯燥,因而隔些时就要休假,一休假他就要回到九畹,提着渔网去九畹溪撒鱼,来去必走黄岩小道。
我从归州城回九畹休假,第二天早起,天气还不错,心情也不错,提着渔网去九畹溪撒鱼。翻过笔架山垭口,就是汩汩流淌的九畹溪。我先去了大水潭,撒了几网,收获不大,太阳抵着晒,溪水轰轰响,爬上大水潭那座石梁上张望,远远望见黄岩小道上下来一个人,闪闪显显,走至溪边,趟水过溪,溯流而上,拣网撒鱼,原来是同行。
他看见了我,挥了一下手,一路往上走,边走边撒网,网网有收获,看来是个高手。
他终于走来,健步登上石梁,看了我一眼,卸下鱼篓,丢开撒网,解开腕带,掏出一盒烟,嘴上咬一支,递给我一支,我说不会抽,他瞪我一眼:不会抽也不会接?
我接过烟来,有点儿发憷。他擦燃火柴,先递过来,我顿了顿,吸燃了烟,火柴已燃尽,他又擦一根给自己点烟,深吸一口,鼻孔喷出两道长长的烟,样子有点儿震撼。
你是川吧?归州城里上班?滴滴答地干活?几时回来的?
他一口气道出我的家底,把我弄得一惊一乍:他认得我,还叫出我的名,我怎么不认得他呢?
我迟疑着答问:我是川,昨天才回来,您是哪位呀?
别给我称您,就喊我新哥!下次我进城找你,跟我到神农架玩。
他也不介绍自己,好像我俩本就熟识,无需称兄道弟那一套,留给我的是短暂的悬念和深刻的印象。我没有写错,“悬念”的确短暂,我还没回老屋,路遇一个堂弟,他说新哥你不认得?不大爱说话,一个直巴子(性情直爽的人)!
“直巴子”嘴上叼着烟,翻看我的渔网,说眼子有点大,一拃长的鱼兜不住。又看了看我的鱼篓,只有一条岩爬爬,顺手取过他的鱼篓,口朝下一扣,鱼扣在石梁上,没有八条也有七条,条条都比筷子长。
这些鱼给你!说罢起身就走,一路往下撒网,头都没回一下,把我晾在石梁上,看着他优雅地撒网,看着他潇洒地捉鱼,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爬上黄岩小道。
休假很快结束,带着干鱼回城,干鱼送给师傅,师傅煮鱼喝酒,我介绍这是新哥打的鱼,又炫耀他在神农架开车,正说着楼下有人喊我,跑到走廊上一看,来人正是新哥,他问我几时再休假,好带我去神农架玩。
师傅正轮休,但他不想休,攒着假好农忙,于是做了人情,和我调换一下,让我先去神农架。
我是第一次坐司机台,坐带弹簧的坐垫,看着新哥开车,内心难免激动,激动夹杂自豪,恨不得吼几声山歌。
车出归州城,顺水到香溪,再沿香溪河北去,像要寻找香溪河的源头。公路崎岖不平,发动机的轰鸣,呼啸而过的风声,一闪即逝的电杆,还有绵延的山峦、蠕动的流水、繁茂的树木,一路伴随我走入神秘莫测的神农架。
夜色苍茫中,终于到达新哥的车队——峡谷中一排木屋。先去食堂吃饭,大板凳、大木桌,摆着大碗,煮着大锅,有个人过来陪新哥喝酒,岁数并不大,高大的身材,说话像打雷,新哥介绍他是车队的乔队长,又把我拜托给乔队长,让他带我玩一天,他要出车阳日湾。
头天坐车很累,加上有点晕车,次日醒得就晚,乔队长喊我吃饭时,新哥已经出车。吃罢早饭,跟着乔队长转,不见太阳,天风大作,林涛怒吼,没什么转头,乔队长又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跟着新哥出车,卡车在林海中怒吼,新哥一脸严肃,估计是起早了,不时打着哈欠,板着面孔开车,我有点怕他,也不敢看他,只好望着车外的山峦叠嶂:山虽然高,却没有黄岩悬;树特别粗,粗得我没见过;路格外窄,仅容一车通过,且是崎岖不平,去时空车不觉得,返回时装满了原木,卡车走得歪歪倒倒,我一路老担心翻车,手紧紧抓住门把,随时准备着……
我在那个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待了三天,吃过的野味没记住,睡过的床铺没印象,就记住了那些原始森林、参天大树,以及让我头晕目眩的林间公路,然后坐着新哥的车回到归州城。
车停西门岔路口,他带我进餐馆吃饭,一人一碗墩墩肉,还有一碗粉丝汤,吃得满嘴流油,分手时他给我下达“命令”:“十一”放假回九畹,我俩在黄岩小道见面。
“十一”放假了,我也回到了九畹,但我俩没能见面,我也没去黄岩小道,要去有人劝阻我,说新哥刚跳了黄岩,凶煞正找替死鬼哩。
原来,新哥早我几天回家,且是带着“情绪”回的家,据说是为了一封诬告信,无事生非者的风言风语,惹怒了脾气火爆的新哥,他无法承受不白之冤,为了自证清白,毅然跳岩自尽,就从黄岩小道旁的绝顶上,像老鹰一样扑向了九畹溪。
余秋雨说: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
新哥出于自证清白,在山峦阻隔间,选择了一条短路、绝路,其实那就是一种绝望,不顾家人、亲朋、同事、战友,还有我这个弟弟,一气之下,一跳了之,一了百了;一瞬间,仅仅一瞬间,走完了人生的黄岩小道,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忧伤。
(2023年5月8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