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粮
张有粮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媳妇。
张有粮的家在半山腰。这个地方比较远,在山里边的里边。从张有粮家走山路,走到村委会,得两个小时。村委会门前是村道,石子铺成的,有班车可以出山,班车每天只有一趟。村委会后边是一条河,河水很清,四季里都不会断水。流水的声音不大,但晚上听起来就很大了。这条河河水一直往前流,快要出山了,就流进了一条大河中,大河的名字叫黑河,黑河的水在出山口被一条大坝拦住,形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水面,就是金盆水库。西安人就天天吃这个水库中的水,已经吃了几十年。金盆水库这个地方,没有拦水的时候,山腰上曾经有一座庙,名气很大,叫仙游寺,寺中有一座塔,是隋塔。修水库的时候,庙被拆了,塔也被拆了,但塔被移置到了山下稍东一点的山坡上,砖是做了记号的,修旧如旧,因而塔还是原来那座塔,只是换了地方。好些年过去了,现在依了塔,正在建庙,场面很宏阔。仙游寺为何名气大?是因为白居易。白居易三十五岁时,授周至县尉衔,大致相当于如今的政法委书记或者公安局长。这年冬天他和陈鸿、王质夫到仙游寺游玩,在二人的怂恿下写下了著名的诗篇《长恨歌》。白居易此时单身,是大龄青年,两年后他才和杨虞卿从妹成婚了。白居易在周至时间不长,不到两年。
张有粮不知道白居易,但他知道水库和隋塔。他也出山,这些都能看见。张有粮家的房子很烂,土坯房,三间,檐墙黑乎乎的,门也破烂不堪,屋瓦是那种小小的青色的窑瓦,一列一列密密匝匝像是长在了一起,绿苔满布,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灰色,毛茸茸的,好些已有小半人高,错落有致地在屋顶的风中摇摆。门外就是路,窄窄的,都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行走。路两边种了些菜,西红柿、黄瓜,没有豇豆,没有茄子。草也长得乱七八糟的,平日里不太收拾。就他一家在这里住着,没有院子,出了家门二十多米就是山路,窄窄的路一扭一扭扭到山底下,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看不见。
张有粮家有三口人,父亲六十八岁,还有一位哥哥。母亲三年前因为肺癌死去了。母亲比父亲小三岁。张有粮说舅家在另外一个山梁上,走过去要有四、五十里路,母亲死了以后,就几乎不来往了。父亲很少下山,整天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任何人也不和他说话。也是,几乎没有什么人到家里来,院子里除了鸟叫,就还是鸟叫。有一天,他忽然奇怪地说话了,对张有粮说,他很想下一辈子托生成一棵树,长在山上,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花开花落。张有粮并不在意,搞不清他想说什么。哥哥原来在山下的镇子里,马召,街上摆了一个菜摊,卖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些年天天如此,倒也寻常,只是近来,忽然有一天眼睛看不见东西了,菜也卖不成,就不得不回到家里。这几天不在家,说是被驻村的帮扶干部接到西安城里的一家医院做眼部手术去了,听说是青光眼。张有粮没有上过学,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张有粮被人领着也出去打工,但只知道干活,不会算账,记不下自己应该挣多少钱,经常被少给工钱。张有粮并不是分不清多少,少了就少了,被人欺负就欺负了,他似乎永远不会与别人争吵,要分个多少高低来。
我们在村委会见到张有粮,看能不能帮到他。给张有粮说,给你买头牛你养吧,他只是笑,不表态;说给你买几只羊你养吧,他只是笑,不表态。说在村里给你找个媳妇吧,他还是笑。笑一笑之后,蔫蔫地说,嗳(我)村没有女人咧,女人都跑到镇上打工咧。他满嘴胡须,脸上亦满是胡须,看起来很老,老得像有五十岁,但肤色很白。张有粮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说青不青、说灰不灰的那种颜色,胸前印有四个女人头像,很洋气的发型,面容也很俊俏,是典型的都市青春范儿,头像连在一起,底下有四个美术字,“都市欲望”。不知道是他买的还是别人送给他的。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是那种单纯而和善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村子,住户都很分散,半山腰这里一家,那里一家,青山、绿树、白云为伴,相互之间谁也看不见谁,站在门口喊叫,声音会消失在空旷的群山里,瞬间就会变得沉寂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村委会也是独门独户的,门前有一个广场,不大,用混凝土铺成。广场的南部边沿装置了几架健身器材,铁质的,上边刷着蓝色或黄色的漆,色彩斑驳,有些部位显然已是脱落了,露出铁锈的红色来。平素似乎没有人使用这些器械,特定的部位看不出那种经常摩擦而出现的亮光。广场的东部边沿则临了村道,东南角有一个架起来的看着像是两个削了尖的漏斗扣在一起的铁家伙,被刷成绿色,上边印着字,说是“人影设施”。什么是“人影设施”?人工影响天气的设施,打炮用的。
这个村子叫双庙子村,据说村里村外有好几座庙,都很小,所以村名就叫双庙子村。“双”,也许就是多的意思;或者,是说好几座庙中有两座庙很为重要,值得一说,才说“双”的。是的,本来就穷,却为什么要修那么多庙呢?
(发表于《向度》杂志二〇二一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