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女人的烟火人生
“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归。”唐代诗人岑参在《河西春暮忆秦中》里开首这样写道。如果一个人精神的故乡在渭河边,在关中平原,在大槐树下,甚或在别处,那么,河西就真远了,河西走廊就真长,那里不仅有大片大片的绿洲,还有更加浩瀚的戈壁。即便有千里马,即便坐着动车风驰电掣般地东来西去,想起那些哙炙人口又不可胜数的边塞诗,也会让人觉得古道狼烟,征途漫漫。
其实,真正的河西,走马观花是看不到的,你一定得停下来,走进去,才会发现它别开生面,与众不同。河西的每一座寺、每一座土垒,甚或每一堵墙、每一潭水,或许都有耳熟能详的故事,让人心旌摇曳,不忍言别。当然,河西的每一座城,不但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而且也不乏现代气息。如果亲闻河西的烟火气,就能感受到它的热度,体悟它的绵长与迤逦。我有幸结识三位河西女人。
曾经的牧羊女崔琴
崔琴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河西女人,她说她曾是一位牧羊女,她梦里都是肥美的羊屁股,她能听懂羊说的话,她能用眼神从沙砾当中揪出一棵青草来。我跟她开玩笑:“你那么大的眼睛,怎么能抵御得了河西的风沙?”她调皮地说:“你不看我的睫毛长吗?你不看我是双眼皮吗?何况,我也没觉得河西的风沙大啊?”我俩就笑,她长得十分漂亮,笑起来灿若桃花。
我不知道河西的女人是不是都长得漂亮,但似乎从隋炀帝在张掖举办“万国博览会”开始,河西的美女就已经天下闻名了,这仿佛给辽阔坚硬的河西带来一丝柔软细密的气息。我和崔琴因为工作相识于兰州,她热情细致,给了我很多帮助。后来又邂逅于西师大的一次书法展,她在我朋友的案前踌躇良久,分明是真心喜欢,我便借花献佛赠她一幅字画,她很高兴,从此成了朋友。
平时很少联系,相互的信息都来自于微信朋友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她辞职了,专心做手工皮具。她买来各种颜色的真皮,下料、打斩、缝合、打磨、锁扣,做成各式各样的女士包。她也喜欢把玩蜜蜡,亲手打磨,配上银饰,做成精巧的挂件。因为多了手工的痕迹,这些玩物便意趣盎然,自然会受到买家的青睐,这就是她的收入来源吗?兴许她只是玩玩,或者馈赠给朋友,因为我从未见过她在朋友圈里兜售。
但她的生活着实很精彩,一有时间,就会跟着丈夫、带着孩子去旅行。骑马,骑骆驼,惊慌失措;在奇崖,在险峰,语笑嫣然。野炊是必不可少的,经常看到鲜红的朝天椒在锅里翻腾,让人觉得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辣妹子。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是自行车迷,骑行过青海湖、海南岛,以此磨练意志,挑战身体极限,而她更像是一位随行厨师、摄影师,并乐此不疲。
她也经常回到在甘州的娘家去,父亲从羊群当中拎出一只羔羊,翁婿一起搭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变成了骨架和肉块。她和母亲早已在屋外的空地上支起大锅,烧上水,放上大料,羊肉的美味很快就会从她的微信朋友圈飘溢出来。凭我学过的一点畜牧知识,我觉得她家的羊只品种类似于靖远滩羊,特殊的食草,使得其骨肉匀称,肌理细腻,入口鲜嫩,能醉了舌头。
我就遐想她小时候放羊的情景:戈壁滩上,沙丘之间,荒草凄凄,风追逐着散漫的羊群,羊儿追逐着稀疏的青草,一个小女孩手握长鞭左抵右挡,以防它们去流浪,那时她的红头巾在风中飘扬、撕扯,像天地间的精灵。或者就在水渠边、田埂上,雪白的羊只贪婪地啃着苦草、沙葱,小女孩望着蓝天、白云、雪山、绿油油的庄稼和洒满阳光的白杨树叶子出神,那时天地柔和,万物恬静。
崔琴后来的学习和工作可以一笔带过,她现在似乎没有什么理想和报负,只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或者说,她已经被生活滋润得无欲无求,专心享受相夫教子的散淡时光。让人奇怪的是,一个爱吃羊肉的女人,怎么吃就是不变胖,是因为曾经的牧羊女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吗?女人长得漂亮本身是一种资本,何况她还心灵手巧,她配得上让人艳羡的爱情,以及这样诗意而温馨的生活。
种西瓜的尕蛋
对,她就叫尕蛋。一个女孩子,留着和男孩子一样的短发,课外活动跟我们一块儿玩耍,爬墙、上树、扔土疙瘩,手上、脸上、衣服上满是灰尘。有一天上午,尕蛋很不开心,我问怎么了,她不说话。中午吃饭回来,我发现我的《语文》课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家要搬到一个叫骆驼城的地方去!”尕蛋下午再没来上学,不久就听说她家真的搬走了。
多少年后,我旅行来到张掖,迫不急待地想去看看骆驼城——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经历过1600年风雨的骆驼城遗址,还有“三西建设”中定西去的移民,我想知道他们的生计。初夏时节,一望无际的戈壁因为黑河水的浇灌,使得这个比定西降雨量还要少的地方一片绿畴沃野。整洁的农舍都是红一色平顶砖房,显得宽大敞亮,因为没有高脊挑檐的造型,已经看不出定西民居的特色。
乡音略改,但不影响交流。话题当然是老家、新家与迁移:老家的土豆众人皆知,照样是广种薄收,种洋芋的辛苦自不必说。骆驼城是水浇地,投入大,产出高,但需要种植技术和经营头脑。迁移总归是一条辛酸的路,好在都挺过来了,印证了“树挪死,人挪活”那句古语,但要真正融入河西的社会生活,那可能是第三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情。
尕蛋嫁到了另一个村。街道像整体翻新了一样,马路宽阔,房屋齐整,铁大门里可以出入小汽车,但电动三轮车还是停在门口,大概图个方便。听到儿媳的老家来人,公公婆婆也出来迎接。尕蛋穿着不太白净的大褂,笑容可掬地站在路口,不停地搓着手。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揉着肩。停车进门,院子里一位中年人坐在轮椅上,欠身跟我握手,他是尕蛋的丈夫。
尕蛋喊我一声“哥”——在老家,我和她的堂兄妹们也是这样相称的,那仅仅是一种称呼,但在异乡,我倍感亲切,也听出了一把年纪的沧桑感。天气其实也不冷,但客厅里依然生了火,暖融融的。尕蛋把他丈夫推进屋子,我们围住火炉喝茶。两三个小枣在火炉盖上焙过,再抓一把绿茶,连同一块冰糖放进烧杯,不一阵就汩汩冒泡,一缕清香蒸腾开来。
尕蛋又端来一盘西瓜,薄皮红瓤,沙漉漉的。她说:刚在棚里摘的,估计熟得不太好。我问她家的种植情况,她说:种了三个棚,一棚草莓刚采摘完,一棚西瓜再过半个月就可以上市了,还有一棚人参果,今年才挂果;剩下的大田,种些玉米。她婆婆说:如今是老不中用,小不中用,累坏了我儿媳妇!尕蛋推了推煮茶的烧杯,依旧低着头,说:没念成书么,就是苦着吃的命!
不好说她的命好与不好。十年前,他的丈夫骑三轮车上地时被大货车撞了,那时两个孩子还小,好在一家人和气,日子过得不算太苦,现在孩子都上大学了。我见到的是老二,在河西学院学生物工程,挺懂事的,说毕业了找不到好的工作就回家种地,可以照顾父亲,别让母亲太累。尕蛋说:屁话,没一个孩子上大学的目的是为了种地的!
我盯着尕蛋的眼睛看,意思是:还是这德行?她有些难为情,转而又教训儿子:我们大人苦些累些,就是为了你们少受苦,你还要和我一样土里刨食,还不如我天天打麻将、跳广场舞去。儿子说:你也该享受享受了!尕蛋说:我有的是力气,还没到享受的时候……围着火炉吃西瓜,这本身是一件大开大合的事,我觉得尕蛋的人生,也是这样。
饮者张晓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富饶的河西走廊盛产美酒,豪爽的河西人更爱喝酒,漫长的西行路,也需要美酒壮行。
粗略算算,河西的白酒不下四五种,武威的皇台酒,张掖的丝路春酒、滨河酒,酒泉的汉武御酒,嘉峪关的雄关酒,其中以张掖的滨河酒最负盛名,被誉为“甘肃人的待客之道”。红酒也有两三种,武威的莫高系列、张掖的祁连系列和国风系列。啤酒有武威的西凉啤酒,张掖的五松园姜啤、果啤,酒泉的阳光啤酒。张掖还生产黄酒和小枣保健酒。整个河西走廊,似乎都氤氲着浓郁的酒香。
张晓萍在定西办事的时候,从我的书柜里拿去了一本我的散文集《午后阳光》,回头说对我写的《斗酒》印象最深,有机会到张掖了,一定要请我喝两杯。我原以为她只是说说客套话,没想到她知道我来到张掖后,嚷嚷着一定要坐坐,要喝一场。我说我不善酒,她说,有白纸黑字为证。我说驾车不便,她说在河西旅行,可以少看一处风景,但不能不喝酒,没有酒的河西只能算是戈壁。
她问我在张掖还有什么朋友,我说没有。她问我喝什么酒,我说客随主便。她来时抱了一箱滨河九粮液,累得气喘吁吁。带着上小学的孩子,说孩子喜欢作文,正好拜会一面作家。我问为什么不带老公?她说老公不逗酒,来了扫她的酒兴。她还带来一男一女两位同事,一位榆中的,一位会宁的,说都是近邻,至少算半个老乡。这就不是客套了,是真心待客,我感觉得开怀畅饮。
张晓萍对喝酒很有心得,说一定要先垫垫胃。等吃得半饱,她先站起身来,左手拿着分酒器,右手举起酒杯,走到我面前,说:“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碰了杯,不及我言说,她就一饮而尽,然后,静静地等着我喝完再斟满杯。别人面前,她也是这样,用她的话说,叫同桌不分主客,朋友不分你我。我们也如法炮制,互相致敬。
这才是热身,就已经让我浑身通透。她还要猜拳行令,我恭敬不如从命,冒然接受。没想到她大拳、小拳、石头剪刀布样样在行,一来二往,我有些招架不住。她说,输酒是可以让别人代的,但要出个节目,比如唱段秦腔、唱段花儿什么的。我忽然想起,她从小生活在肃南草原上,能歌善舞好酒,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我怎是她的对手呢?
酒局渐入佳境,让人打开了心扉,打开了嘴巴。张晓萍说:一开始学着喝酒,觉得与喝酥油茶没有两样,也就是个饮食;工作中喝酒,经常是投其所好,和别人套个近乎,混个脸面熟;现在是真的喜欢上了酒,觉得见了朋友,不喝酒就不尽兴,就无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的朋友说:其实张总现在很少喝酒。我就愈发觉得我们是真心朋友了。
酒楼下分别,她还在跟我说:“李白说过,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河西的土地上,哪儿都有美酒。曾经有一位酒评家说过,在中国,如果是一棵理性的葡萄,就应该生长在河西走廊;张晓萍说过,在甘肃,如果是一位理性的酒家,就一定要和河西人喝一场河西酒。”醉眼朦胧之中,我一个劲地点头称是,觉得远方的河西一见如故。
(本文在“诗酒丝路·滨河九粮液杯”《飞天》全国诗歌散文大奖赛中获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