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颜色
钱雪儿(温哥华)
就像阵雨后,蘑菇蹑悄悄冒了一大片;立夏轻袅袅一来,颜色也繁茂起来了——青青的天色顺着水杨柳垂到岸边,草色漫漫染绿了微湿的风,这淡蔻梢绿的风一路长哈着气,吹熟了艳艳的花千树,一朵一朵都开得满满的,圆圆的,像夏日的金太阳、夏夜的银月亮,暖溶溶、潮丝丝的,花心和啾啾的鸟叫声一般的脆,又和蝴蝶翅膀一样薄得透了明,肉嘟嘟的花瓣上分不清是雨痕还是凝露,也是圆而小的,倒映出微缩的一连串的夏。
由纤侬的颜色砌起来的立夏,和淡荡的韶光不同,绝不是一个白白叫人陷入悬而未决的遐想的季节——规规矩矩、干干脆脆的艳丽,能新鲜鲜穿在身上的。
妈妈的小花园,也满涨着艳晶晶的颜色,极丰媚的,香湿的,闹洋洋会涌动的流艳,被花园四面的栏杆拦着,夹在顶上蓝莹莹的天和底下的萋萋的草色里。都是最瓷实的蓝和绿,压住了,压实了,再欲燃、欲烂的花色也不得不静下来,乖觉、端方起来,虽然还是一样的艳,一样的稠,一样的蒙茸。
诗人写,甘甜的四月雨做春天五月的花。千岛湖的春雨一向多,简直不肯晴,不过——不霏霏些,也不算江南了。
妈妈的花园是被春雨一犁犁理过,又被春水一捧捧浇出来,自然开得很盛,尤其得花簇簇。都说妈妈的花园里的花长得格外好,一株一株都有姿态,密密的幽花媚草,又不错杂,枝叶都像剪裁过的,连叶子也像花那么文细,微微有风来了,更加亭亭款款。
妈妈伺弄花园一直很用心的,凭空变出了一小块活鲜鲜的织锦——浓熏的长春花,淡妆的月季花,落霞红的,玉粉的,蜜黄的…雨气也浇不了花气,晴明天气更是灼灼,其间顶大顶触目的一朵是一柄七色的伞,挂花园的栏杆上,也像花,妈妈说,如果下了雨,过路的人可随意取用,免得淋湿了,而借着伞的人,也会很默契地,还伞依原样挂回来——这是一大朵常青的不问缘由的花,越开颜色越淡,比其他花木更瘦棱棱,雨天里叮叮咚咚着人情味。
妈妈养花和养我差不多,不过多一点耐心,又不怕操心,照顾它,尊重它,尽量满足它的需求,确保足够的阳光、雨露,哪怕自己累一点。此外,固然也需要些天赋甚至于巧合,我常常想,花园在立夏总额外鲜妍,大概是它准时送给妈妈的礼物。立夏时节,最常有不相识的路人也很热诚地搭讪着,赞妈妈的花园美:谁不喜欢走路走到一半,遇到一院子盛放的大自然呢?
妈妈生在立夏,尽管确切而言,又不是那一天,而是立夏时候。
外婆一向是个活泼的人,到老了也没变,同时她也是个天真而近于糊涂的人,她很年轻时就嫁给了外公,做了随军家属,出了格地依赖外公,对世情有和年纪不合的懵懂。生了几个孩子,却只模模糊糊觉得舅舅是秋收时候生的,黄澄澄的连天的麦浪,许多人急着要割麦子了,总之或许是芒种吧,她又记得妈妈大约是立夏的时候生的,因为绿阴很浓,池塘水满满涨着,是将夏未夏的好时候。
外婆是个很会自洽的人,于是她决定舅舅的生日在芒种,妈妈的生日在立夏——这当然相当草率,甚至于有点没心肝,但她到底是乐天的性格,人在兴兴头头的时候是不大会计算日子的。我倒觉得这挺浪漫,像诗经里某一支民歌,随便的开朗的调子,没想好就起了头,随口唱到隐隐的淡绯红的余韵。
也因为这个,我喜欢立夏。
立夏像春天之后的春天,又像是夏天较为愉快的精华的一部分,天高高平平,一点皱褶没有的新画布,随手堆了一团团潮忽忽的云,太阳大起来了,又大得恰恰好,酥酥照一整天也不叫人难受,简直是一觉睡醒就是午后——哪怕才八九点钟,眼前尽是极悠长的午后,可以慢慢地消磨,能在花园里自然更好。
虽然,种花也是妈妈这些年新养成的爱好,为满足妈妈,爸爸还特意把花园翻新过。从前家里的一方花园铺着高尔夫草坪,很浓鲜一大方,毛茸茸、奇整整,一点参差没有,单种了一棵柚子树,向人高,绿阴作盖,立夏时节,幽幽开了柚子花,白袅袅的,天然小巧,惊怯地藏在叶里,微微度着冷香,入了秋,就结出柚子,因是自家种的,格外珍贵点,不太舍得吃,就摆在茶几上,囫囵一大个,能幽幽香很久。
妈妈常常在靠落地窗的沙发午睡,落地窗外就是她的花园,美人蕉橙的沙发也像一朵花,凝厚的,肉茸茸的,包住了妈妈——她是一个美丽、娴静的女人,要得很少,有一间小花园和一本杂志,就有了她午睡时安心的一切。午睡的妈妈大概有很缤纷的梦,立夏的花园的彩色,被正午的阳光洗了又洗,非常明净。
到底,妈妈是“立夏”的孩子,虽然她不爱过生日,且一年比一年还不爱过,但对我来说,一整个初夏都像是妈妈的生日,长永的风和日丽。
因此,我老觉得立夏是一个较女性气质的节气,虽然夏天是熏熏然、热燥燥的,不十分清润的,但立夏却是夏天里的小阳春,无限的丰富,无限的颜色,无限的可着心意。
我始终当立夏是自家花园里的花的一朵,和米兰花、夏瑾、凌霄花、康乃馨没什么两样,虽然触不到,但自有她温存的芬芳。
毕竟,我看得到立夏的颜色——是妈妈的花园的颜色啊。
2023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