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牛皮:皮影
2020-09-24叙事散文何也
太阳又要西沉了。我跺了跺脚上的雪泥,转身朝土地庙走去。此时,那惨白的余辉和大地深处的本色漫漫合拢。我感觉有一扇门正在关闭,而另一扇门即将开启。冷风下,那张坚硬的牛皮就像枯寂的时光已经从指缝中溜走了,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痕迹。但,它的灵魂还
太阳又要西沉了。我跺了跺脚上的雪泥,转身朝土地庙走去。此时,那惨白的余辉和大地深处的本色漫漫合拢。我感觉有一扇门正在关闭,而另一扇门即将开启。冷风下,那张坚硬的牛皮就像枯寂的时光已经从指缝中溜走了,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痕迹。但,它的灵魂还在。我知道,它正被一片一片的剜剔成皮影。牛皮灯影。高空,有一只飞鸟在鸣叫。我瞥了一眼,也闪过了飞翔的念头。
在人神之间,皮影一遍遍地往返着,传递着。香火袅袅,鼓乐齐天。冬天,就缓缓地被高高低低的吼唱声融入了夜色。一拨一拨的皮影班开始了季节中最美丽的迁徙,轮回。我和一只只远古的魂灵扇动着翅膀,在荒野与村庄间奔波,嬉戏。我的皮影,我的毕恭毕敬的王国。这是乡野唯一剥离于农业、手工业之外的另一种异在。像个启示。
在季节的深处,班主们主持着年月中最动人的一切。他们是声影专家,懂得取乐于民的人。村庄是原野的主要内容。高亢的秦声,在一扇柴扉到另一扇柴扉之间堆积着,弥散着。直到最后一声腔调,板胡、二胡、唢呐、吼声才用激越、浑厚甚至凄迷的声音道出一天里皮影的主题。那是来自黄土底层卑微的混响。事实上,这是一种被夸张了的生命力。它掩饰了现实里的种种无奈与无力,就像牛轭一样,虽然套住了那些粗砺的漠然的生灵,但他们在皮影的晃动摇摆中得到了解脱,和歇缓。
坚硬的牛皮,使得肉体的失败变成了精神的荣耀。生命的终点与起点因为濒临幻象,真实的幻象而得到某种关联。任何想浸入别人心灵的人,都无法逾越这深深的鸿沟。就像那罐罐茶炉上微弱的焰火,刚要熄灭又会燃起绚烂火苗。皮影,在浓烈的香火中向前奔涌着。生,丑,净,旦,末。吹,拉,弹,打,唱。纱亮子,纸亮子,白布亮子。清油灯,煤油灯,电灯。一个班子,一副行头。丢进黄土,躺在路边,仿佛受伤的燕子,虽然流露着惊惧、困惑的眼神,但是它们还不会死去。它们还要继续在黄土的世界里流亡。忘掉出身地,流亡,或浪荡。
皮影的世界是透明的世界。光亮的牛皮甚至已经不能再被称作牛皮。它们已经变成了影子,牛的灵魂的影子。转世的影子。缥缈,虚幻,而又真实。一张布后,一个假想的世界,一份灿烂的遗产。没有河流,没有山川,就是一张影子,间离了这个世界,让无数山民痴迷于模糊的幻象中。《一文钱》,《二度梅》,《三滴血》,《四进士》,《五典坡》,《六月雪》,《七人贤》,《八件衣》,《九江口》,《十道本》。远古的教化,轻松易碎,而又趣味盎然。祭台,神庙,替天行道,就像所有的石碑一样,乏味,高升。反复,重构。白色的方框,简单的割裂了生活的分量。毫无疑问,他们希冀用皮影来改善自己,装点现实。这是一种极尽向上的精神。倔强。顽劣。
冬雾。朦朦胧胧。一段段金属色泽的河水,在灰蒙甚至污秽的背景下,仿佛一些铅笔画。纤细,单调,散乱。被秦声包裹的村庄,几乎是幸福的。因为钤印了节日的迹象,它们变得更加可爱。那些花花绿绿的皮影,可能是这个季节最艳丽的颜色了。挂在麻绳上,淡薄,油腻,烟熏火燎,甚而有一些狼藉。这时的它们就像一堆堆疲倦的麦客,或禅定的僧侣,满脸平寂。他们渴望有一圈水,鱼一样游走。但是,一村一庄的巡演,是他们无法推辞的。游离在尘世之中的皮影,在俗世中获得了与黄土相匹配的品行。这是它的荣幸。并不是所有的艺技都能得到这种恩典的。
在神灵的禁令下,皮影戏日复一日的活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也许,下九流的艺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艺人死后也不能进到老坟。这是祖制。禁锢,无法更改。一张影子,天路茫茫,生死两隔。生活禁止了生活,让皮影更加支离破碎,看不到出路,或根本就没有出路。一个任意的游戏,乍里乍气,这比引用更近无聊。但,这是真实的影子,仍然像是一次终结。散漫的遗迹,或一些植物似的,正漫漫走近死亡。它们需要从班主温热的掌心中讨回剩余的、属于自己的时光。影子的时光。
冬日的盛典正在临近。当我在原野上再一次歇缓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离我那么的遥远。皮影,一种虚拟、假设的生活艺术,一种伪装了的谎言。然而,又是近似执著的谎言。具有生命力的谎言。薄薄的一片影子,就割裂、禁止了那些与自己不同的现实。那么,一张皮影,意味着什么呢?我从来没问过。在被秦声围绕的那一瞬间,我知道,坚硬的牛皮已经分裂成为生活的影像。对于遍体磷光的它们来说,它还是一个纪念碑。或者,不是这样。孤独。无辜。
我,只有逃避,只有遗弃。只有再次被救赎。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2-16 16: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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