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
一
曾经,高大的烟囱是工厂的代名词。小的时候画工厂,七色蜡笔必定在鳞次栉比的厂房上,豪迈地画上高高的烟囱,烟囱上,必定让烟尘长长远远地飘扬着,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显出工厂的气派、繁荣、景气。而且,总会在画中的烟囱上方弯弯长长的几缕烟上,深深地吸允几口,仿若让工厂飘来的气息随风吸入身体。
在很长一个阶段,有着烟囱的工厂,是我们农家子弟的“诗与远方”。厂房、烟囱这种形象是受人尊重的,甚而至于周遭的人,会对男孩子说,你要努力进工厂去,那儿多好,不要盘泥巴,妹子也是白白净净的;而对女孩子则说,你要想办法嫁到烟囱下面去,那里的汉子是真汉子,日子比这儿好。
下放在生产队的女知青,成了乡村一道靓丽的风景。我们会围着她们看,她们身上的“娇贵”气质,与我们那些乡下妹子完全不同。但是,她们的目光却落在远处的烟囱上。其中一个“铁姑娘”会指着远处高耸林立的烟囱说,那就是她家所在的工厂。她遥望的样子,充满留恋的样子,那轻飘如云的烟雾,让她抬起头踮起脚尽情吮吸的姿势,似乎那是一丝隐隐的好闻的气息。我就想,这么好看的大姐姐的工厂,一定也很好看。
后来,“铁姑娘”回城去了。我们遥看远处一排排站立的烟囱时,那长长的烟云,似乎会飘着“铁姑娘”身上好闻的香气。
至于老师说,你们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可以到“铁姑娘”那样的工厂当工人。孩提时代的我们,听没听进去不得而知,即使当时听进去了,也可能睡一觉之后就丢到九霄云外,毕竟农村人“进城”的前提条件有些难。但是,对那些妹子来说,就要现实得多。大人们说,要嫁就要嫁到那个烟囱底下去。多年以后,很多妹子真的嫁到了远方有着很多烟囱的地方。
在很多人眼里,有着很多烟囱的工厂,是一个值得把儿女托付的地方。在我们幼小的心思里,远处有着许多烟囱的地方,是对我们有着十分吸引的远方。
我的表姐也嫁到了工厂,她所嫁的男人就是本生产队的,当了几年兵之后就进了工厂。结婚之后,表姐夫每个周末骑着单车回家“探亲”,据说还要乘着轮渡过河,路上要两个钟头。城里人叫他们“半边户”。后来,表姐跟着去了城里,在工厂里当了“家属工”,结束了“半边户”的生活。
在我们乡下人眼里,逢年过节回家来的表姐一家人,已经没了泥土气息,是我们羡慕的整整洁洁的城里人了。
二
事实上,烟囱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让我不知不觉跟随内心的指引,渐渐走向了烟囱之下。
长大之后的我,也像表姐夫那样,如愿地进了有着很多烟囱的工厂。我所在的工厂是钢铁厂,冶金行业,烟囱似乎比其他机械加工、纺织行业的烟囱要多一些。那时候,我对这个说着北方话的工厂,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们的卷舌音,他们澡堂里热气腾腾的大池子,他们年轻人“抱团”打群架的团结劲儿,都有那么一股吸引力,让我选择了这个工厂。
起先,我觉得北方人喜欢澡堂子大池子泡澡,大概是因为北方雨水少,导致洗澡的条件稀罕。后来,我好像明白了工厂澡堂的大池子为啥那么大了,烟囱飘下的灰尘,还有机器上的油污,都会让工人们一身脏乎乎的,不在大池子里泡一阵子,怕是洗不干净的。
起先,看着一身粉尘或油乎乎的师傅们,觉得脏。后来,看着自己镶嵌的指甲缝里的深色油污,像是给手指描画了一道线条画,才觉得这是工人阶级的“本色”。肥皂、洗衣粉、汽油等各种去污方法都用上,仍然会留下灰色痕迹,心里却无奈。那时候,工厂倡导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的奋斗精神,我会认定,工厂理所当然就是这个样子。
不久,遇到了一个与烟囱有关的“铁姑娘”,烟囱在我心里更加微妙了。
那时候,我们一群年轻人原本是火车司机岗位,因为视力不好,被分配到钢厂里修铁路。背着洋镐、铁锹在野外的铁路线上作业的样子,风吹日晒、雪霜雨淋的艰辛,跟农民田间劳作有什么区别,跟火车上威风凛凛的同学相比更是天壤之别。一时间心情极不畅快,有的到总厂闹腾,有的干活磨洋工。
有人说,你大门进对了,到了有烟囱的地方上班,可是修铁路这个工作,属于小门没有进好。内心的沮丧,把昔日对烟囱的美好想象化作了讥笑与讽刺。高高大大的烟囱,近在眼前,却没有小时候遥望烟囱时的美好。有些东西,离你很远时充满神秘与吸引,到了近处反而失去了这种感觉。
找我们做工作的女领导,居然也被称作“铁姑娘”,黑黝黝的皮肤,笑眯眯的眼,即刻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铁姑娘”在单位分管群团工作,在跟我们“交心”的时候,话语是朴实的,没有“打官腔”。她说起了“下乡史”,被乡亲们称作“铁姑娘”的来由,就是舍得干,不怕苦不怕累。然后说,一个从农村苦出来的人,还怕吃苦吗?没有什么事比农村“双抢”更苦更累的活了。
后来得知了她的成长史,居然与烟囱有关。她返城之后,当了一名焊工。焊工的工作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同样是辛苦的。那些氧气瓶、乙炔机的沉重,需要付出巨大的体力不说,还经常在高温条件下作业。在这有些男性化的工作中,“铁姑娘”干活时从不需要男人们照顾。起初,男人们的世界里还能闻到她年轻女性的香气,到后来就只有千篇一律的汗味了。久而久之,男人们也没有当她是女人,只是一个蓝色工装包裹下的焊工而已。
那一次,她攀登到高高的烟囱上焊接的经历,成为了“铁姑娘”人生的转折。弧光闪闪的高空作业,吸引了来工厂视察的团省委领导的目光,当得知高空作业者是一个姑娘时,亲切地接见了她。之后,各种荣誉接踵而至,她当上了厂里的标兵、劳模,成为了青年标杆,当上了总厂团委副书记。
之后,看到“铁姑娘”,我就会想起烟囱;看到烟囱,就会想起“铁姑娘”。
三
我似乎接受了工厂的灰色形象,就像士兵接受战场上的硝烟弥漫一样。
有一段时间,钢厂从烟囱收集起烟尘,叫做“烟囱灰”。烟囱下的我们,顿时感觉天空缺少了些什么,反而有些不适应。当时的我们,并没有联想到烟囱灰飘散在空气中形成的污染与危害,而是当成了工厂里充满生机的生产景象,就像我们乡村民宅屋顶冒出的炊烟一样,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年,浓烟滚滚才是工厂热火朝天生产的常态场面,是“沸腾的钢厂”的典型形象标识。再留意厂里沿路的横幅标语,才知道这是国家“环保”政策的要求。
烟囱灰其实就是从烟囱里随风排放的煤粉,收集起来,减少了污染,还可以“废物利用”做煤球。不过,烟囱灰不耐烧,轻飘飘的,黏性也差,稍不留神就可能碎成粉末。一度,烟囱灰因为价格低廉成为了居家生活的抢手货,许多家庭当作藕煤的替代品,比买煤炭做煤球合算。印象中,烟囱灰成就了“手长”的人,厚道些的帮忙卖个人情,脑子活的倒卖出去变成了“真金白银”。上世纪九十年代,企业“推墙入海”,烟囱灰成了商品,价格随着市场行情起起伏伏。
成了商品的烟囱灰,却遭遇了厨房灶具燃料“革命”,钢厂把原先放散在天空中的“煤气”(一氧化碳),收集在几万立的煤气柜中,输送到各家各户的厨房中,方便洁净,取代了煤炭(烟囱灰)做成的煤球。一度炙手可热的烟囱灰,成了堆积如山的废弃物,请人来清理,付给他工钱,反而增加了钢厂的运行成本。
事情总是会“山重水复疑无路”,走着走着却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钢厂困惑烟囱灰的难题时,有人开始研究使钢厂烟囱灰、炉渣作为优质水泥生料的课题,事情果然发生了大逆转,把烟囱灰大量地添加到水泥熟料中去制造水泥,能够提高水泥标号、提高混凝土早晚期强度、降低水泥成本。水泥厂为了控制烟囱灰、炉渣资源,采取与钢厂合资合作的模式,使得烟囱灰再度“洛阳纸贵”了。
钢厂的烟囱灰,因为含有铁矿石成分,名字也成了“瓦斯灰”,似乎洋气了许多。实际上,它还是烟囱里随高速上升的煤气带出高炉的细颗粒炉料,在除尘系统中与煤气分离的家伙。人们发现,瓦斯灰的铁含量、碳含量有“再利用”的价值,回收后的瓦斯灰,提炼出的铁成分,作为烧结矿的原料加以利用;提炼出的碳成分,继续发挥其燃料的功能。
四
仿佛一阵风吹过,把工厂上空烟囱的美好记忆全部吹散,在人们心中洒下乌黑的“烟囱灰”。一夜之间,很多人在说着钢厂搬家(搬迁)的话题。首钢搬了,重钢也搬了,广钢搬了,杭州钢厂搬了。作为城市里的钢厂,曾经给城市财政带来巨大效益而风光的企业,一夜之间成了“罪人”,或者“遭人嫌”了。钢铁工人的“傻大黑粗”,真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了。
回想刚刚进厂的时候,烟囱进入我的视野,应该是带着工业文明元素的。它的样子,历来是高高地耸立在厂房之上,像一面旗帜,彰显着工厂的表情。这表情是鲜明的,笑就笑得灿烂,哭泣也不会遮遮掩掩,每个人都能看得到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性格就是这么张扬,这么外向,以至于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是这般率直、纯粹。
烟囱天生就是巨人,拔地而起地成为了人们眼中仰视的景致。在他面前,人是那么渺小,对他那么敬畏而又向往。他应该是有些朴素或者粗鲁的,质朴无华。曾经是一个农家孩子,并没有多么样的“远大理想”要去工厂工作,仅仅把烟囱当做仰望与羡慕的远方,正如心目中暗自树立的英雄一样,仅仅放在心里,支撑起内心的精神世界。
钢铁厂历来都是“巨无霸”级的大工厂,在一个城市雄霸一方。我所在的钢厂亦是如此。高大密集的烟囱,印着这座城市挥之不去的时代烙印,成为城市工业化的见证者,是这座城市的荣耀。
时过境迁,同样是这些烟囱,被这座城市当做污染的代名词,再也听不到小时候那种“嫁到烟囱下”骄傲的声音。这对于在烟囱底下工作三十多年的我,有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
这个时候,孩子笔下的工厂,烟囱也会神秘地消失,即使画了烟囱,也不能让柔柔袅袅的线条,在烟囱的顶上飘出来。聪明的孩子,只能画些云彩、飞鸟什么的点缀在厂房上空。
实际上,工厂上空的烟囱还在,工厂不能缺失烟囱。烟囱是热风炉必不可少的设备之一,要使热风炉能正常工作,保持炉内正常的气体流动和热交换过程,不仅要向炉内供给足够的燃料燃烧所需要的空气,还必须将燃烧生成的高温废气(烟气)从炉内排除。安装燃料燃烧之处的烟囱,并不是为了排烟,而是利用热空气上升的原理,从上部出风口排出热烟气,外面的新鲜冷空气从入口被卷入,增加了燃料燃烧所需要的氧气,使燃料更加充分的燃烧,增强了火势。实际上,烟囱就是一个倒置的虹吸管,烟囱出口位置越高,则排烟能力越强。
烟囱在工厂的不可替代,就只能从减少排放量上动脑筋,从而减少对环境的污染。我所在的钢厂为了“达标排放”这四个字,投放了巨资增加环保设施,各种除尘设施,就像撒下一张张无形的网,把逃散的“烟囱灰”一网打尽。同时,在燃料上也搞起了科技攻关,“煤改气”就是一项成功的案例,也就是改烧煤炭为烧工厂里“自产”的煤气(一氧化碳),减少了粉尘的含量。这种变废为宝的做法,说起来光彩夺目,其实都是环保形势“逼”出来的。
五
唐钢在环保上的做法,可谓“耳目一新”,或者“难以置信”。他们在烟囱下设置了“玻璃房顶”,在高高的烟囱下要做到“一尘不染”“敞亮”。这对我们这些参观学习者来说,不亚于“天方夜谭”。
在韶钢,我们看到钢厂那些高大的烟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马良的彩笔,把那些“傻大黑粗”的圆形建筑物,披上了七彩的外衣,就像一道风景,把整个钢厂打扮得童话般的美妙。
我所在的钢厂,更是把厂区当作城区来改造,把烟尘“跑冒滴漏”的现象,当做“事故”写进了管理制度,严厉制裁。随着环保投入增大,环保意识的增强,钢厂的环境更加美化,“破天荒”地把钢厂打造成了“3A”级景区,让人们大开了眼见。我当然明白,钢厂的“景区”对外开放,并不是当做一个新的产业来盈利,而是让这座城市的市民实地查看钢厂的环境治理的成果,也是钢厂敞开心扉接受监督的一种态度。
工厂上空高高耸立的烟囱,是城市里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环境测试“温度计”。一旦烟囱上的天空有了黑色的痕迹,环保电话、环保志愿者就会让工厂的人紧张且忙碌起来。
钢厂上空明净的天空,让那些“搬迁”的话题,随风消散得无声无息。
如今,在钢厂烟囱底下工作三十多年的我,看着络绎不绝汇入到钢厂“3A景区”参观的游客,我一度的愁绪变成了欣喜,再度为自己所在的大企业感到荣光。
看到烟囱还是会想到“铁姑娘”,退休多年的她从外地回来,自然是会留意那些与自己命运紧密关联的烟囱的,会从那些名为“烟囱”实际上“无烟”的建筑上,看到“烟消云散”的烟囱上空,城市型钢厂蔚蓝色的使命。
“铁姑娘”是我的老领导,假使我把她熟悉的烧结厂老厂长,看到烟囱上没有烟气,惊出一首诗的故事说给她,不知她会不会笑出眼泪来。在烧结厂老厂长的记忆中,烟囱上空飘着烟气才是生产的常态。看不到烟气的第一反应便是,莫不是什么事故引起停产了?而停产事故是要掉“乌纱帽”的。得知真相后,这位老厂长哑然失笑,写下了一首律诗“烧结烟囱传奇(平水先韵)”:
忆昔观囱不冒烟,担心生产已休眠。
检修事故暂停运?急问原因速话联。
现在无烟成美景,当年焦虑化青天。
神奇环保令人赞,花木葱茏空气鲜。
在我看来,蔚蓝的天空下,钢厂上空高高矗立的烟囱,更像是一支支画向天空的“笔”,只不过不再用黑色“墨水”写“书法”,而是用绿色、蓝色的“彩笔”,描绘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城企融合,把厂区建成城区”这样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