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牛
高高的稻谷随风晃出那男人的身影,身影一下,一下地弯着腰,手不断得把割下的稻谷装进身后的竹篓,阳光烤在他黑黝黝的皮肤上,滴滴汗水缓缓洒在某个不知名的稻谷上。
我拉起裤腿,折上去,随后从包里拿出一瓶花露水,快速抹遍了露在外头的皮肤,虽说刺鼻的味道有点难以适应,但我心想,总比各种昆虫咬好的多。
我颠了颠背后的竹篓,比眼前的农民小些。我本是过来陪外婆的,她去摘蔬菜了,说回家给我煮肉末茄子吃,让我随便在这里玩玩就得了,真要下田,还得拎起裤腿呢。
我看着那好似中年男人的身影,有些好奇,同一个村子里的,我没怎么怕生,只是有些嫌弃这黏腻腻的土罢了。
我走近看去,一个生面孔,或许是本村的,只不过我大多数都在城里,鲜少回来,这才不太熟识罢了。
他一只手握住稻谷的杆,另一只手用割稻谷的刀迅速割下。速度很快,不出一会儿,就深藏在黄彤彤的稻谷里了,只能看到那黑黄的手臂抬起放下,一下一下地放着一把把谷穗到竹篓里。
我怕大哥走远了,就连忙赶上去,开口道,“大哥,您哪村人啊?”
他这才回头看我一眼,汗水挂在他的眉毛和眼皮上,这才用手抹了抹,谁想整张脸都湿了。抿了抿干涸的唇,用本地话说:“家呀村哩。”(自己村的)
我思考了很久,还是没从脑子里找出眼前本村人的印象。
“割稻子怎么割呢?”
这回他也不回头看我了,低着头,割着稻子,“阔几没走农哝(来这里干什么)?”
我明白他这是要来赶人了,但我还是很好奇,在城里待久了,看着他们这样的农活,总觉得有趣,还是不死心地问着,“大哥,你教教我嘞,我就是看着好玩,想试试。”
不知道我说的哪句话惹到这位大哥了,他有点愤怒地转过身,对着我叫道,“卡溜农哝!阔几咩卡溜农哝咯!客阔!(玩什么!来这里玩什么咯!快走!)”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否因为激动而红了脸,全都隐藏在晒黑的皮肤下了,只是跺了跺脚,手中速度又一次加快了。
我甚感无趣,脸色变得有些不自在和鄙夷,于是选择放弃交流,向外婆那走去。
记得小姨也是有稻田的,问问外婆能不能割了,能的话,就让姨带着我割好了。这怪大哥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还不告诉我,好没礼貌!
走几步路才发觉,脚上还是多了几个蚊子包,得,花露水实在没用了!
“外婆!外婆!”我挥着手,奔向外婆,刚刚的坏心情突然就消散了一半。
“别急,不要摔倒了!”外婆背着能压弯她腰的蔬菜,也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慢点。
我好奇地问外婆,“外婆,咱家有稻田吗?”
“有嘞,稻子现在都还没成熟,是比别人晚了些种的。怎的了?”
“噢,这样啊,咱们种稻子干嘛呀?”
“吃嘞!自己家种的,无公害!到时候成熟了,给你大姨二姨四姨寄点,还有留给你们家些,自己家吃的放心,那稻子到时候啊……”
外婆话没说完,我就不太想听下去了,我直接了断地问外婆,家里有没有专门割稻子的工具,外婆点了点头。
“啥样的啊?”
“前头一个刀片,绑在木棍上,小小的就是了,问这个干嘛啊?”
“噢,我想割稻子试试,没试过。”
外婆惊呼一声,“可咱家还没成熟啊!绿的嘞!”
我对着外婆撒娇道,“那怎么办啊外婆。”我有些失落。
外婆嗐了一声,“哎呦,去去去!我等下摘完就带你去对面那家看看,他们家似乎在割稻子嘞,让他们给你试试。”
我一听,开心地抱了抱外婆,“外婆最好啦!”
我想,得了便宜就卖乖,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了。
外婆故作嫌弃的生气,笑着把我赶一边去。
等待的时候,我蹲在田沟里,一边十字架封印着我的蚊子包,一边看着外婆忙碌的身影。
不过十字架还是不够,还是田字格,米字架更解痒些。偶尔我的目光也会给向那边的那个男人,一望无际的稻田,然后慢慢稀疏……
外婆不让我插手摘瓜摘菜,一个是知道我怕虫子,菜上多的是无害的小菜虫,如果是我碰到了,估计是会立马跳起来尖叫;
二是因为外婆她没别的爱好了,就是喜欢一天到晚忙活些事情做,摘菜也是,种菜也是,捡柴火也是,生病也拦不住她的。
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晒着太阳,阳光对我而言暖洋洋的,可不论是外婆还是那个男人,都是汗流浃背,我实在是难以想象,他们怎么忍受得了的?黏腻腻……
外婆终于带着我回家拿工具,然后去她口中那家人的田间了,我心中一震,这路,应该就是那个大哥的稻田嘞!只是,怎么只有大哥一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扭捏,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冒犯了他些什么,就那么站在原地低着头,听着外婆和他讲话。
“田牛,今天摘稻子好累哦!”外婆慢慢走过去和他打着招呼。
“是嘞奶。”他转过身,对着我外婆笑了笑,连声应道,然后略带看了我一眼,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外婆嘴咂了咂,哎呦一声,“这片地,就你家熟最快,可怜咯,这大热天的,怪折磨人!”
“没事嘞奶,咱家都是这样,我也不辛苦,收完就能早些卖,到时候就靠着这些宝贝卖钱养家嘞!今年没下什么大雨便是老天爷开眼了,这大热天烤一下我,又能怎么样呢!”
外婆拍了拍他的肩,欣慰笑笑。我听完他的话则是楞了楞,这些稻子,又能卖多少钱?
我插了一句嘴,“我听老师说,这片种的算是晚了,国庆节假期左右收割的。”
那名叫田牛的大哥,看了我一眼,眼上有些闪烁的汗水,“是的是的,是晚稻!”语气还带着些莫名的激动。
外婆见状连忙说,“田牛小子,带我孙女试试呗,她对这些好奇的嘞。”
听到这话,田牛眉头又皱了皱,即使脸上黑黢黢一片,也不难看出他不太高兴,有些急地用手比划了半天。
但碍于长辈在这,只好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们家种的是拿去卖的,不是用来自家吃的,给你孙女玩算什么?”
我一听这直白的话,有些羞红了脸,原来是把我理解为爱玩的熊孩子了,突然想到那句话,“你的兴趣是别人的吃饭本领。”
于是我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田牛大哥!我就是看看,先学学你怎么割的,我学会了再试一两根,一两根就够了!”
他又一次抿了抿唇,目光看向外婆和我,叹了声气,“行吧,你就在旁边看着,不懂就别上手。”
我连忙装乖应道,外婆也挥着手离开了。
田牛大哥或许有些不适应身边有人,起初动作还慢了些,但很快就调整好速度,快速割了起来,脸庞虽然还带着些青涩,但手中割稻谷弄出的茧子却十分的厚,让人不禁好奇他到底多大年龄。
“田牛哥,你多大啊?”
“十八。”
“虚的十八?”
他闷闷应了声。
我有些震惊,竟然才比我大个两岁,看起来却比我成熟不少,太过于好奇,结果话到嘴边,没过脑就溜出口了,
“田牛哥,你没上学吗?”我说出口才觉得这不太合适,说到最后底气都有些不足,像他这样还在割稻谷,显然是没钱读书的吧?
他似乎听到我的犹豫,笑了一声,不经意说,“你怎么现在没上学?”
我直接回答道,“因为国庆节放假呀。”
他又笑了一声,我才知道,噢,他也是放假,有上学。我有点羞红了脸,茫然去猜测别人,果然是不好的。
但这次,我没有开口,他先把我心里话说出来了,“你是觉得,我都上学了,怎么还干这累活吧?”
我本想摇摇头,因为心里觉得,割稻子应该不算累吧。但又怕田牛哥不高兴,于是憋进嘴里,然后点点头。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开口道,“家里就剩我妈了,我得干活啊,累是累了点,但是至少让我妈轻松很多,她是个老女人了……辛苦大半辈子,我帮点也是应该的。”
我听了个糊里糊涂,只看着他手里动作仍未停歇,只是点了点头,应声是。
田牛哥也不管我听没听懂,叹息隐藏在他粗重的呼吸声中,然后自顾自开口道,“我现在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后,才知道有多累。妹子,要好好学习,有个好出路才能走出山啊!”
我这才回过神,想来他理解错外婆意思了,觉着我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孩子,觉得外婆是让他来教育我的,但算了,将错就错吧。
“好的,田牛哥。”我乖巧回应,“田牛哥,你将来想去哪个大学?”
“农林大学!”他停下手中动作,激动转身看我,眼里满是对梦想的希望。
“哎,怎的去农林大学?不走出山了吗?”我有些疑惑。
觉着我说的话有趣,他笑了一声,“家里的地,总要有人种,梁,总要有人抗啊。”
我听这话,理解了半天,只觉得,这话沉重,我说不出,担不起,张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田牛哥,你喜欢割稻子吗?看你总没说累。”
“喜欢啊!我觉得割稻子虽然累,但是很自在的感觉……”
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割稻子怎么会自在呢?还能喜欢?怕是自我的安慰罢了……但我没有说出口。
他不愿意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只是继续高兴地说,“到时候学更多农业知识,再配合我自己得到的结论,以后我家收成应该会更好!”
此刻,他在我眼中他更像一个充满干劲的少年,满心期盼着美好的未来,我重重点了点头,“会的,田牛哥,你可以的!”虽然听说农林大学不好考,但总有种感觉,眼前这位黑漆漆的少年,他可以做到。
我重新观察了他,衣服是洗的老长的白背心,短裤也是几年前一样的黑色运动中长裤,还有一个假勾儿的白色图案印在上面,不过已经快看不到了,再洗几次,怕是直接消失了。
若是之前,看他真与那些个忙碌的农民伯伯一样岁数,却是怎么不敢想象,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高中生罢了。
过了许久,我们也没再说什么话了,我只是看着我感兴趣的,他就认真做着重要的任务——割稻子。
“田牛哥,我应该会了,可以试试吗?”
他这次没有反对我,手指了指稻谷,示意我试试,只不过眉头紧皱的他还是出卖了自己的心情,余光看向他的模样,我也变得有些郑重,眼前的稻谷哪里是稻谷呀!那是他和她妈妈吃饭的钱!
心中已经练过无数回了,但下手的时候还是笨拙缓慢的不行,连田牛哥看着都有些急躁,但终于,我还是顺利割下了。
看着手上这个稍短的稻谷,有点欣慰,松了一口气。
田牛哥也没有吝啬他的夸奖,我被他激励到了,于是缓慢地帮着他收割着。
太阳似乎不愿意放过我们两个可怜的孩子,还是残酷地暴晒着我们,可突然又想起他的话,
“今年没下什么大雨便是老天爷开眼了,这大热天烤一下我,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抛弃了心中的埋怨,开始割着稻谷。
田牛哥时不时看我一眼,提醒我手里的稻子什么时候可以放入他的竹篓里,然后似乎觉得很有趣,笑了笑我。偶尔他会丢下我一个人,把竹篓里的稻谷捆起来,放割好的稻谷堆里,然后再回来。
就这样,慢慢地收割着,他也没赶我走,我也厚脸皮留在这。
我的汗水也浸透了我的衣服,但我没有觉得嫌弃,反倒是等到那阵告知傍晚来临的风,慢慢抚过我炽热的体表温,这是多么的凉爽!为何我从前从没感觉?
我的腰因为长时间弯着,虽然前头已经把没用的竹篓摘下,放路旁,但还是难免感到酸痛,更何况是一种背着重重的竹篓的田牛哥呢?
可是我的心却逐渐平静下来了,恍惚间,我看了看脚上的一大堆湿湿的泥土,才有种回到真正乡下过生活的舒适感,或者真如田牛哥所说,割稻子是快乐的吧。
我该回家了,日落下山了,外婆怕是在家等我吃饭了,我跟田牛哥告别。
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可他依旧在那田里割着稻谷。
他不饿吗?怎么还不回家?我不知道……
晃过神来,我才发现身上十几个包!边抓边看着那道未曾停下的身影。
依稀想起,割稻谷时,他偶尔讲的几句话,
“妈妈得了病,干活就会大喘,人也没力气了,我看着她……头发白了…”
“妹子,懂吗……我该长大了……”
“我爹早死了,出车祸,人家非赖他身上……那人有钱有势……几口的胡诌全都信了……成我爹的错了,把我家好不容易存的三万,全赔进去了……”
“你田牛哥不累的,人如其名,就只能做在田里的牛,哈哈……”
“妹子啊,好好读书,会有好出路的,别像我一样苦……”
……
那夜,月色照在身上,我在梦乡里,田牛哥顶着黑的夜,头绑着照明灯,弯着酸痛的腰,不断地割着稻谷,慢慢地……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