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与刘年小聚
•张爱军
2021年4月15日晚十点多,在张家界一酒店门前,见到了刘年。我就说过,凭借我们相同的精神血缘,迟早会见面的。
本以为,刘年未必会真来见我。从家里走时发了个微信,说这两天到张家界来旅游,如方便,见上一面,他随后回复说好的。“好的”通常在微信里有两层意思:一,可能表示对方真的愿意;二,也可以理解为一般性礼貌用语。自己判断。虽说在年龄上我比刘年虚长一岁,但在这个圈里我微软的完全可以不值一提,刘年的大名振聋发聩,他不来见我纯属正常,一点儿也不会影响我对他一如既往的尊敬。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里,刘年显得有些急促略带歉意,说他刚下课,问我的详细住址,我发位置过去,他说距我住的地方不远,一会儿就到。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我睡意全无,翻身下床。
这是个中等身材的湘西汉子,不修边幅,微胖圆脸,额头上横七竖八隽刻着一些湖海山川、林涛峰峦、戈壁沼泽的痕迹,留着两撇现已十分罕见的八字胡,眼睛不大但有光。身上仍旧穿着微信头像上那套,到处都是口袋的灰绿色便服,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十年前他像公牛一样精壮有力。现在昏暗街灯的掩照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无人打理的苍山,狗见了也不叫。
我以为这位当今中国诗坛的大才子,会带一两本他亲自签名的诗集来,礼贤下士请我指正。然而,没有,却带了他的儿子——刘云帆。
小伙仔长得虎头虎脑,活脱一个青春年少版的刘年。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有顶天立地的感觉。一看便知,是刘年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时的大手笔。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珍贵的签名本。我的确没有资格指正,作为礼物带走更不可能。
只可惜,这里不是白岩寺,没有下雨,没有莲叶,我没有抱琴来,肚里也没有空置的两亩水。
我们就在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坐下来。这个点儿,正是人们出来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入坐以后,店里就再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让刘年点餐,他也不推辞,接过菜谱就递给儿子刘云帆,那架势,有点儿不许我反客为主的意思。我俩就开始往杯里倒啤酒,先喝起来。
三四瓶啤酒下肚,我已带酒,刘年看上去,比我酒量稍大一点,脸上也开始泛着红光。虽说我们神交已久,但毕竟一个北方一个南方,山重水远,初次见面,总还是隔着那么一层,至此,这种感觉才逐渐烟消云散。酒真是好东西,有了酒,距离就不是问题。他不讲本地话,讲普通话,不大声,不自夸,但也不忌讳你对他的正面评价。简单的询问了一下我这几天的行程安排后,我们就开始聊着各自的家庭,有几个孩子,爱人在哪里工作,今年又要骑行到哪些地方,以及个人的一些近况等等。得知他从北京回到湘西后,就到了张家界一所大学专门教授诗歌,成了中文系一名客座教授,一家三口也都在这所大学里上班生活。我来之前还为他生活境况担忧的那种心理,现在转而成了羡慕嫉妒恨了。
一定有不少漂亮的、从小吃活鱼长大的女学生,长发飘飘每天眨着眼睛听他讲课,看他在讲台上走坐站笑神采飞扬、挥挥洒洒。时而,还会有成群结队的崇拜者在操场、楼道里、大树下,围绕着与他畅谈人生的苦闷与闪光的理想。从这一点来讲,刘年又算比较幸运的,失之桑榆,得之东隅。最起码,比矿工诗人陈年喜幸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稳定一点的收入,每天提个包往大学校园里这么一站,昂首挺胸又频频点头,疑似有为全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高度。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余秀华和张二棍。“余秀华和张二棍的诗写得真好,余秀华还是你发掘出来的吧?”,我有点儿明知故问,刘年只是笑而不答与我碰杯。“那她现在境况如何?”我又追问。“不知道,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二棍,我们前一段时间倒是还在一起喝酒。”哦,我笑笑。感觉刘年不爱谈论别人及其作品,这一点其实倒是和我不谋而合。“你给我写得那篇诗评挺好的,能看出来,你是懂诗的,张哥写诗多少年了?”刘年边喝边对我说,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那叫胆儿大,敢写,十几岁的时候疯狂的爱上了文学、写诗,写了几年,结婚后就再没动过笔,最近几年才又开始写上了,也不敢说是诗,还在练习。”我们相视哈哈一笑,就又干了。
这时,我晕晕乎乎发现,他T恤衫上面有用丝线工工整整刺锈上去的行书“刘年”两字,精神,好看。刘年笑笑说,这是一个诗粉专门亲手给他量身制做的,穿着非常舒服,接受电视台为他做专访和出席诗歌笔会的时候,都穿着这件T恤。
谁说人怕出名?那是还不知道出名的好。刘年人长得根本就不帅,皮肤比我还黑,走路外八字,一看就知道,是热爱土地、热爱养猪、种庄稼留下的烙印。说实话,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就身上这件绣了字的T恤衫让人看起来,才有那么点儿诗人的意思,说他是收旧手机换盆的,谁都不会怀疑。看他的人,远不如读他的书。
难道这就是诗歌的魅力?直叫人前赴后继生死相随!在我面前,这确是一个真实的刘年。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他那些让人肿胀疼痛的文字,让那些个不肯穿凿附会之人竟心甘情愿为他穿针引线、缝衣做裳!
冯唐说:简单的白纸黑字如果美起来,能让人想到世间最优美的事物,流水、行云、流星、飞鸟、春风、秋光、微醺、慢吻、兰花、长发。愿白纸保佑黑字。
刘年说,到湖南你一定要看一看湘西的水,这里的水有灵性,深沉、清澈、不急不缓,让人信任。他常常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去看水,一年去好几回。说着说着,目光就停留在窗外昏暗的大街上,表情瞬间被湘西的酉水掠走。我知道,此时,他的肉身虽然原地未动,灵魂已然出窍,背着帐篷,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远远地离开都市,去大自然中行走过夜。
此时,店里的客人已是稀稀拉拉所剩无几,到了凌晨一点多钟。我们其实还没怎么聊关于诗歌的话题,更没有涉及什么写作计划,创作风格之类。对于诗歌,这种言外之物、嵌入人灵魂的精灵古怪的东西,我们已在彼此的呼吸中、啤酒泡沫的碰撞中,默默的品味着、感受着,肆意挥霍着。
最后我把酒杯斟满,对刘年说,老父亲一个人在酒店,你也明天还要上班,我们来日方长,就此别过吧。于是,我们各扫门前雪瓶光杯空,剩下的烤串儿云帆打包带走。我们在这家烧烤店门前合了张影,刘年依旧是那种嘴角向右抽抽的表情。他们父子二人如同翻身跨上骏马,骑着他那辆象征着激情、狂野、冒险的摩托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我朝相反的方向顺着来路心满意足的步行回酒店。
悄悄摸上二楼房门,没敢开灯,怕吵醒已年近八旬的父亲,栽到床上便睡。不料,父亲还侧身醒着,在等我回来。眼也不睁,问我半天黑夜不睡觉跑哪去了?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些责怪、担心和疑惑。我轻声说,去见了一个朋友,睡吧爸。我暗自揣测,父亲肯定是偷看了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几张洗头房名片,上面有穿着暴露的美女,含糊其辞的引诱,让他心有不安,摸不准他儿的去向了,不能入睡。
我慢慢的看了一眼父亲光秃的后脑勺,叹了一口气。从二十一岁出去闯荡社会,几十年没有和他这么朝夕相伴过,对自己的儿子已没有了十足的把握。
“……那么坚硬的温暖的无所不能的伟大的父亲埋进去后,最后变成狗尾草长出来了”。辗转反侧中,脑海里又回荡起刘年怀念过世的父亲写下的这段心酸的话语。
第二天早上,我和父亲按照既定的行程,坐上旅游大巴,前往张家界风景名胜区。
和刘年约好,下次来湖南,一定会住上半个月,他带我去看湘西的酉水,他来内蒙,我带他去探寻真正的戈壁秘境。
2021-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