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匠候伯和老黑
小镇的人一生之中可能住过许多的房子,草房、瓦房、楼房、别墅……,但终是要于无知无觉中住了候伯纸扎的房子。
候伯扎纸房最讲究。扎骨架的芦柴俱是亲手一根一根的细选,需粗壮无虫蛀的方才得用,再点了蜡烛,一根一根烟熏火燎的调弯捋直了待用,裱糊的花纸更不用机刻现成,皆需自裁自刻,上下小楼,串巷跑人,雕花镂空,滴水三重,祠堂、厢屋、金银库室、后院花园应有尽有,面面俱到。
候伯的铺面在成家棺材铺的斜对门,早先的时候,有客人订了棺材就顺道要了纸扎的房子,后来,棺材铺的成家掌柜湮于了那场大火后,小镇就没有了土葬,而候伯的生意竟没落下许多,仍有小镇的人于逝者的六七、周年焚化一套纸房子下去,让其在虚无的另一个世界中享用。
候伯就不用时时守着门面等生意,而是订了日子,带了用具、纸张、芦柴上门服务,故就空下了铺面屋后制作的院落。前些年,就租给了制卖蜂窝煤球的老黑,倒也多挣了一份房租。
老黑木讷、认死理、穷挣钱。每天的日常:打煤球,卖煤球,送煤球。许是长年的伺弄黑煤,又不曾见过他洗过澡,故浑身上下都是一溜子黑,衣服更是没了本色,就连养的一条白毛子狗也是黑的只见了一双白眼仁。
候伯见了老黑,倒是劝了他许多次,让他洗洗干净,别碍了观瞻,老黑却不言语,也不拒绝,只是露了满嘴的白牙可劲的傻笑,笑出了猫笑,笑的候伯却是尴尬的不能再劝。日子久了,见面的次数多了,再见着老黑时,倒觉得顺眼了许多。
候伯光杆一人,年青时,也有女子瞧上,只是问了候伯的手艺,就觉得讨吃阴饭的不吉利,终就错了年龄落了单,故,候伯也落下了酗酒的坏习惯。但光棍有光棍的好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侯伯挣了钱回来都花在了吃喝上,一日三顿酒,餐餐不离酒,倒也活了个自在潇洒。
只是这些年,许是上了年纪,酒却越喝越寡味,鱼肉佳肴也少了滋味。候伯正端了酒杯想着下口,都从后墙的门洞里瞧见了猫在院子旮旯里的老黑,老黑挥着铁锤一个劲的砸煤球的铁模具,候伯就觉得砸着自己的胸口“咚咚咚”的乱蹦,一下,二下,三下……胸口下的心脏差点没错了频率,就邀了老黑过来一起吃喝,老黑却不言语,只是露了满嘴的白牙,可劲的笑,候伯就丢过去一只空酒瓶子,老黑这才扭扭捏捏的过来,也不坐凳,叠起四块红砖在对面坐了。候伯斟满一杯,放在老黑的面前,老黑却不用手去接,一双黑手藏在桌下抠挠起起了痒的脚气。候伯小口抿酒,抿完了,拿眼瞪老黑的白眼仁,老黑“嘿嘿嘿”的傻笑,用牙齿叨起酒杯的沿,一仰脖子,酒全都落进了肚子,却差点没把杯子喝进了嘴里。
侯伯觉的有趣,如法炮制,再斟了酒,老黑依旧不用手,俩人竟喝出了趣味,你一杯我一杯,鲜有对手的候伯这一次居然喝醉了酒,还丢词跑调的唱了一出《城隍爷断案》,只是看不出老黑喝多了没有,因为老黑没变红了脸,仍是一团子的黑。
至此,每逢候伯手上没活,就拉了老黑喝酒,家中有菜时就在家里喝,没菜时,就去了镇中心四岔口的二棍家饭店,老黑也一改了之前的忸怩,逢叫必到,却不买酒带菜。
这天,干娘做六七,“部长”赛张飞因为收税的事踢破了纸房子,候伯窝了一肚子气,又觉得心慌慌的乱的厉害,就早早的回了镇西头的扎匠铺子。
回来后却未瞧见了老黑,却是“黑”毛狗咬着裤筒直向后院里拽,忙跟着去后院看了,乍一看,没看出端倪,仔细瞧了,却见老黑倒在了一堆黑煤堆里,摸了手脚,探了鼻息,早已气绝了多时。
老黑的三个儿子,三房媳妇都从外地赶了回来,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哭的伤心,这让候伯唏噓不已,暗自妒忌了死鬼老黑的好福气。
老黑火化后,三个儿子争吵了一番,分配完老黑遗留下的积蓄,各奔了东西,却未谈及老黑死后的纸房子。
老黑六七的那天,候伯给扎的纸房子。高高耸耸的两间小楼,电视机、冰箱、空调、手机、轿车样样齐全,最让小镇的人稀罕的是还给糊了间大大的淋浴房。
候伯给纸房子点火,嘴里却念念有词:“死鬼!你老小子该吃不吃,该喝不喝,抠里抠搜一辈子,澡都舍不得洗一次,却一把火烧了,——今天给你配个淋浴房,让你每天都能洗上澡,洗的白白净净的,做个干净鬼,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一天,候伯扎了纸房子回来,却被开饭店的二棍子婆娘硬拽进店里喝酒。酒是好酒,本地产的孟城小醉,候伯喝的有点头重脚轻才罢,扶了二棍婆娘浑圆的肩膀让结账,二棍婆娘却噘了张抹的鲜红的嘴唇说:“免单。”当即,候伯吓的一下子收了手,酒了醒了七八分,单身已久的候伯心里一下闪过了十万个为什么?再问时,二棍的婆娘才显了正形,“老黑这些年给我家厨房里送煤球,从未结过账,他自知心脏不好,让存下了钱请你喝酒。”二棍的婆娘又抹了一下眼睛,“还留了话给你:喝酒要喝好酒,别喝坏了身子。”
候伯径自回了镇西头的扎匠铺子,又接着喝了一宿的酒,喝多了酒,又唱又哭又笑一整夜。
第二天天大亮,篾匠毛胡子的儿子找他扎纸房子时,他仍搂着一堆煤球呼呼大睡,人却黑成了一坨。
再见着候伯时,候伯竟戒了酒,问其原因,候伯一脸的尴尬,遂又可劲的笑,笑出了猫笑,“喝酒伤身体,——伤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