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守地
家乡有个年俗,就是守地。
大年三十开始,父亲母亲供神龛,按“天地国亲师位”排序,首先要供天地。过大年,父亲不管有钱无钱,都要收干打净,买只大红公鸡供神灵,父亲在神龛面前杀鸡,母亲在旁边念念有词,祈福天地有灵,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母亲念完,父亲慎重其事扒几皮鸡冠毛,重重压在“天地国亲师位”的“地”字上。收成好的年头,父亲要买猪头供,猪头白白胖胖笑眯眯,像弥勒佛,被一对大蜡照得红光满面,很有气场。
在神龛下面不太显眼的位置,就是土地菩萨的牌位,母亲供土地,样子神圣,一碗一碗玉米、稻谷、小麦、大豆、高粱在地上一字排开,母亲仍然念念有词,不时用指尖触碰五谷杂粮,不断在五谷杂粮上点撒清水,香蜡纸烛点燃接连不断,清水点撒五谷杂粮接连不断,直到五谷杂粮长出青青禾苗,母亲一语道喜,春好地好,五谷丰登。
大年三十夜,母亲燃一笼熊熊地笼火,开始守地,地笼火红红旺旺,把堂屋照得通明,很喜气。母亲说,十五的灯,三十夜的火。把地笼火燃旺,一晚通天亮,守好田地,一年到头旺。
大年里,守地是不是守岁,不必去弄清楚。各方有各方的年俗,只知道小时候,大年三十夜,母亲叫上家人围着地笼火坐满,一家子人守田坎地坎,向往来年的好收成。守岁,小孩子家,最直接的是守压岁钱,然后卖鞭炮,一个一个拿在手上点燃,瞬间抛在地上炸响,那功夫现在我都佩服自己,鞭炮在手,点燃出手,眼线寸长,根本不怕鞭炮在手上炸响,玩鞭炮的火候拿捏得精准到位。爆竹声声辞旧岁嘛,我们小孩子就图个快乐。可是,那时家穷,哪来的压岁钱,能吃上大米饭、玩得起鞭炮算威武的了。现在想来,其实,守地就是守岁,守岁就是守命,地是命根,地生万物,生命无限,健康延年,岁岁平安,吉祥如意。
我们小孩子家,吃完年夜饭,又要野天野地跑出家门了,母亲训导我们,好好在家,守好自家田坎地坎,不然土地流失没有一口吃的。土地流失与我们何相干?守在家里土地就不流失了吗?我们不懂母亲心思用意,母亲狠狠拉我们坐在地笼火边,我们一个个磨皮擦痒的,听到外面传来伙伴们玩鞭炮“噼啪”响,夹杂阵阵笑声,立即浑身上下痒起来。母亲狠狠说:“一个个皮子痒了!”,然后一个接一个扒下我们的衣裳,把衣裳罩在地笼火上抖虱子,只听“噼啪”虱子爆响,好像外面鞭炮声,母亲边抖虱子边说:“穷生虱子富生疮,一家老小都健康,大年三十抖干净,一年到头都吉利。”那年头,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补丁衣裳夹缝爱生虱子,儿多母苦哪顾得了洗身子换衣裳。不像现在,享清福玩抖音,抖音泛滥成患。我只感动于母亲在地笼火上抖虱,那是我生命中美妙的抖音。
母亲扒光我们,我们向一条条鱼儿,在地笼火上活蹦乱跳,忘记外面伙伴们玩鞭炮。母亲像捉鱼似的,一条一条把我们捉到大盆里去洗澡,最滑的是幺弟,在大盆里滑来溜去,母亲总是捉拿不住,只得从柜子海底拿出新衣裳,才把幺弟哄住。看着母亲把幺弟洗干净换上新衣裳,我们不笑了,一个个默不作声。母亲一个个把我们洗干净,换上干净衣裳,哽咽:“笑脏不笑破,干干净净好过年。”母亲脸上,不知是澡盆里飞溅的水花,或是泪花,反正,没有新衣服穿,母亲用她守地取乐的方式,给我们无尽的温暖和快乐。
母亲在地笼火边洗我们刚换下的衣裳,摆白话给我们听,从前有个老变婆,变成外婆,大妹二妹晚上争着要和外婆睡,外婆说,大妹二妹,哪个不生虱子,我要哪个睡。二妹发现外婆偷笑露出獠牙,然后偷偷抓一把引子放在荷包里,晚上在火上抖虱子,只听见“噼噼啪啪”响,外婆说,二妹虱子多,不要二妹睡。大妹只顾埋头把身子洗得白白的,换上新衣裳,外婆说,大妹干净不生虱子,要大妹睡。晚上,外婆露出凶相,把大妹吃了……我们挤在母亲身边,又怕又想听母亲的白话。我筛着身子要母亲抠背,说虱子痒很。母亲边打我边给我抠背,背时呢,虱子抖干净了,身子也洗干净了,哪来的虱子。我嬉笑着,在姊妹们面前显摆受宠若惊的模样,惹得姊妹们争着要母亲抠背。母亲骂:“一个个皮子痒得很,去叫你耶耶(爹爹)抠。”
父亲也在守地,只是不在地笼火边和我们守,他自个儿坐在神龛前的方桌上,看一眼天地国亲师位,抿一口酒,想一段心思,时而嘴角挂一丝笑,时而眼角泄漏点滴泪痕,直到喝醉,突然破着嗓子喊一声:“有地!”,“有地”是母亲的小名,不知是父亲喊母亲,或是在神龛上看到一个“有地”的愿望。母亲回头骂一句:“扳命啊(病痛叫喊)——”隔一会,父亲又突然破着嗓子喊我们的乳名。母亲又破着嗓子大叫:“叫魂啊——”
父亲不出声了,把头深深埋在神龛前,昏昏沉沉睡着了。
母亲一个接一个给我们抠背,母亲的抠痒痒是最好的催眠,我们一个接着一个睡去。
母亲守着地笼火缝补衣裳,我们守着母亲睡去,父亲守着神龛睡去。地笼火把大年三十夜照得火红通明,母亲的背影投放在地上,父亲的背影投放在地上,长长的、斜斜的,延伸到土地的角落。父亲母亲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守地,直到天亮,迎来一个崭新的年。
陪母亲去看岩脚地
多年以后,父亲不在了,母亲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每年过年,已不见坐神龛守田地的父亲,已不见坐地笼火上为我们抖虱子的母亲。大年守地,随时光慢慢淡化、隐退,再没有过去大年三十守地那份初心和敬畏,大家匆匆吃完年夜饭,来去匆匆,各走各的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孤单守地。
我想充当父亲杀鸡供猪头的那份担当,只是心浮气躁,过程简单,扒几次鸡冠毛,手脚不利索,一心想把鸡冠毛重重压在“天地国亲师位”的“地”字上,好几次都压不上去,幸好母亲颤颤走过来,通说几句,鸡冠毛才稳稳当当压在“地”字上。
2022年大年三十夜,我陪母亲守地。守地,在这大年里的时光节点上,一个慢慢变老不易察觉的老人,愈发怀念土地,却被土地抛弃,只能守望在土地的边沿。土地,慢慢被时光遗忘,退出生产粮食的舞台。也许,人们吃穿不愁了,不再依靠土地,也许,社会的演变占据了土地,土地不再是生产粮食的土地,农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人们遗忘土地,却又被土地遗忘。
我陪母亲守地,也只有陪母亲小坐的一份闲心。电炉火不发光,不温不火的,不像当年母亲燃旺的地笼火把家照得火红通明。母亲一言不发,我静静看着母亲,母亲是老了,脸庞皱如树皮,头发蓬松如絮,眼睑呆滞无光,那个为我们在地笼火上抖虱子洗身子换衣裳的年轻母亲不见了。我握着母亲的手轻唤:“妈——”,母亲无动于衷,好像沉浸在岁月的长梦里。我在她耳边大唤:“妈——”母亲回过头来,说:“快送饭去地头,你耶耶犁地饿了。”我说:“你在做梦呢。”母亲说:“我没做梦,你耶耶在岩脚犁地,我要去岩脚。”我大声喊:“妈——你说梦话呢。”老妈盯着说:“我没说梦话,我要去岩脚看地。”我又在母亲耳边喊:“明天,大年初一,我陪你去岩脚。”
我进入母亲昏沉的长梦里。
岩脚那块地,其实是一坡岩旮旯,在白岩大屯脚,离家只有七八里路。那块地坐北朝东,土脚厚,向阳,种庄稼出种,种苞谷要收3000斤。那时吃怕了苞谷饭,我们爱吃面条,面条滑软爽口。母亲换种,种了一季老麦,收了千把斤麦子,做了一柜子面条,我们家人多最多,九口人九张嘴,面条滑软爽口也不能顿顿吃面条,母亲会算计,我们嘴馋了,母亲从柜子海底捞一把面条出来,烩一大砂锅洋芋丝丝,洋芋丝丝拌面条,我们吃得锅瓢碗盏翻。只有母亲吃不下面条,她背过脸去抹泪,母亲哄我们,单吃纯面接不上年,洋芋丝丝与面条混淆,也能当顿过年关。
因为岩脚离家不远,母亲把那块地盘成园子地,不再种老麦,主要种辣子、西红柿、茄子、蚕豆、豌豆。母亲去岩脚,脚就生了根,一天到晚不回还,我放学送饭给母亲,每一次送饭,母亲没入园子地,不见人影,“妈——妈——”我喊半天,“哎——”园子地里应了一声,不见人冒出来,只见一片红红的辣子摇晃了一下,好像是辣子答应。
我长大一些,在普定一中读初中,每逢周末回家,帮家里做农活。读初二那年,我帮母亲挑大粪去岩脚,从家里到岩脚园子地,一个来回要走十多里路,要经过补郎街上,一段过街马路虽然只有2里,但是对我来说,比去岩脚一个来回十多里路还要长,因为街上人来人往熟人多,特别是大街前面区公所二楼的那扇窗户,我时常看到燕子探出身子站在窗前张望,不知是她看我,还是我在看她。我挑一担大粪过街,每当经过她的窗前,她总要探出身子朝我的方向张望。她是我的小学同学,让我莫名浮动懵懂意象,却要挺立一个做男人的自尊。
这个时候,我红脸低头,在街面上寸步难行,不时有大粪荡漾出来,洒在街面上,我感觉到过路的人捂鼻子瞪眼睛。我把头埋得更低,脸滚烫燥红,一步一步,摇晃粪桶,终于走出街口,我松了一口气,这时背后飘来一个声音:“看人家二春多出息,考进城读书了,还回家帮妈挑大粪。”那是街头的方家姨妈在评手论足。
过了街,我身轻如燕,飘过头顶朵朵白云,飘过岩脚道道地坎,看见园子地里的母亲了,我肩挑大粪,蹄疾步稳,高兴大喊:“妈——妈——”母亲笑盈盈,急忙迎上来,给我擦额头,笑容溢满疼爱。在母亲身边,我心胸敞亮,心头乐滋滋的。
直到我成家,父亲母亲把岩脚划分给我,算是给我一份家业。我说我有工作不该有土地了。母亲说,你虽然有了工作,但是你妻子是农民,农民就该有一份土地。父亲在傍边补一句:“你那点吊命工资只够唰球喝汤,还是有地踏实,有妻有小的了。”其实我知道,父亲母亲怕我成家却立不起家,有地才立得起家,把饭碗端稳才是天下大事。
我们种了几年岩脚地,春种苞谷,秋种油菜,都是父亲犁地,母亲播种,我们只能算是打下手,到了丰收时节,有了我的用武之地,我肩挑背扛,用劲卖力,吃包谷饭长大的娃,总有使不完的蛮力。那片苞谷和油菜,喂养我强壮的体质,让我稳稳当当成家立业。
退耕还林那年,我们响应国家政策,把岩脚退耕了,种植了椿楸。母亲说,不管种树种庄稼,土地绝不能撂荒了。
二十年过去,岩脚那片椿楸成林成材了,能打家具,能做梁子。母亲说,要时常去看看,别让人家偷走了。回老家过年,我都要去岩脚走走看看,有时带妻儿去,有时自个去,当然不光是去看守林木,主要是,那是我的土地,长庄稼长林木,每去一次,都有一份成就感。
走进岩脚林地,感觉头顶一阵风过,一仰头,原来是鸟群飞过,我立地不动,生怕惊动鸟儿的聚群飞翔,我一直仰望鸟群飞过林地,飞过群山,消失在天际,我已被这片林子孕育的生命力震撼。林间虫鸟叽啾,小女围着树木转圈圈,一转圈圈一串笑声,看见斑驳阳光照亮的飞虫,就蹦蹦跳跳去捕捉,林深不知处,女儿无处寻,喊半天女儿才应声。我躺在长满青苔的林地上小憩,仰望天空树梢,一片林子倒立天空,此时林子是天空生长出来的,云朵在树梢飘来飘去,鸣鸟飞进云朵不出来。
妻子牵着女儿在林间漫步,时不时惊呼:“林木被人偷了,尽挑大树偷,好多树桩呀。”我站起身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墩墩被砍得光溜溜的树桩,我随身坐在一墩树桩上,说:“大呼小叫的,偷了就偷了,不是那家人人家还不偷呢。”“你猪脑子啊,人家是吃猪。”妻子甩我一句骂话,赌气牵着女儿走出林子了。我乐呵呵重新躺在林地上,自言自语:“你们走吧,我再呆会儿。”我闭上眼睛享受这林子的清净,不知不觉进入睡梦,我梦见母亲唤我了,在倒立的蓝天树梢上,母亲是一只鸣鸟,或是一片云朵。
我在母亲的长梦里醒来。
大年初一清晨,我和妻陪母亲去岩脚看地。出门时,我让母亲坐我的小车,母亲坚持步行,进八十的老人,还不服老,甩开膀子迈大步,像个小孩,毕竟老了,甩膀子走碎步,样子滑稽。我慢慢开车跟着母亲,毕竟十多里路,怕母亲走不了。这时母亲停下来,说:“要开车,你们就回家去,我自己去。”我不敢怠慢,把车停靠路边,去扶母亲走,母亲甩开膀子说:“我自己会走。”我又蹲下身子说:“妈——我背你。”母亲说:“怕不会,我自己走,就是爬,也要爬去岩脚。”妻子对我说:“你就随妈了,妈要守地看地,又不是你去看去守。”我只好随母亲,一路上,我们默不作声,母亲额头渗出汗珠,汗珠在皱纹里聚集,变成一线线水纹,在褐黑褶皱的脸上浮动着,像极岩脚的一条条地坎。母亲张着嘴巴,气喘吁吁,我不禁伸手去擦她的脸,母亲躲开我的手说:“好好走路,快到岩脚了。”
大概走了个把小时,终于走到岩脚。这时,母亲停住脚步,呆呆仰望地坎上那片树林,突然,母亲扑下身子,爬地坎。我慌忙搂住母亲:“妈——我背你,地坎又高又陡的,你怎能用爬呢?”母亲甩开我,坚持扑下身子,母亲贴着地坎说:“来看一回地,可能是最后一回看地了。”妻在旁边说:“你就随妈吧,跟你讲半天你就是不听。”我束手无策,眼睁睁看母亲爬地坎,我两手无处安放,只好垂下手。
母亲爬地坎,整个身子扑在地上,摇摆四肢,一寸一寸伸缩身子,好像西藏朝拜大地的藏民。我亲爱的母亲,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在有生之年,用扑地爬地的方式,去看守她的岩脚地。是啊,母亲说过,就是爬,也要爬去看地。正如她所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地。
就这样看着母亲爬地坎,我眼前一片朦胧,在那潮湿的热梦里,在地笼火上抖虱守地的母亲,用苞谷饭洋芋丝拌面条喂养我们的母亲,在岩山地坎上劳作一生的母亲,一幕幕展现在眼前,我扑下身子,和母亲一起爬地坎,母亲扭头看我一眼,抬起颤抖抖的手,抹干我的泪。我恍惚听见妻子大声喊着什么,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贴近母亲,贴近地坎,继续爬地坎。
母亲终于爬上那块林地,我扶起她,母亲说:“让我躺会儿。”母亲爬累了,我陪着母亲躺在地上,妻子好像看不下去,不由分说,把母亲扶起来,母亲笑呵呵:“真想躺下去不再起来了。”妻子说:“妈真会说梦话,你要活一百二十岁呢。”母亲说“看一眼这地就知足了,什么活物都会死的,只有土地不会死。”
妻子说:“啥死不死的,妈又说梦话。”我说:“妈是对的,只有土地不会死。”
母亲在一墩树桩上坐下来 ,呆呆看那些被人偷走木材留下的树桩。妻子说:“守不住这些树了,还不如把树卖了,还耕种庄稼,这地本来就是种庄稼的。”母亲说:“随愿了,守一棵算一棵,不是那个人不进那家门,他能把这地也偷走?真留不住一棵树了,就还耕种粮,反正这地也死不了。”不想母亲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一个样,地生万物人生命,随其自然为好。母亲一直坐在木桩上,像在打瞌睡,又像在想心事。母亲忽然说:“真要守地,就把田坝头和仙水洞的田地守好。”田坝头,是岩脚地嘴下方的一槽子田,那是全村唯一出大米的地方,是我们家吃大米饭的依靠。那时,为争田水守水,村上石姓家族和方姓家族打群架,两家族都死了人,流淌在田地里的不是水,而是血。我家那块薄田,爹在世时,租给一个企业老板种果树了,地租时间五十年,此时,站在岩脚地嘴上往下俯视,能看见山冲里的田坝头一片果林。仙水洞,是白岩大屯上的一块盆地,是种苞谷的好土,我家那块地,一季苞谷要收5000斤,可惜前两年村里建公墓,被征用了。我说:“妈,你忘记了,田坝头那块地租给人家种果树了,仙水洞那块地被村里征用建公墓了。”妈不搭话,像是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喃喃说:“就算守个愿,我走不动了,你替我去看一眼吧。”我立即回应了母亲。这时妻子走到母亲身边,紧紧贴着母亲:“妈——我和你照张像。”我急忙拿出手机,拍下这岩脚地上的媳妇和母亲。
回家的时候,我坚持要背母亲下地坎,母亲挣开我说:“我走得了,找根木棍给我当拐棍好了。”我只好由着母亲,在下一个陡坎时,母亲差点摔倒,我由不得母亲了,蹲起背上母亲,此时母亲不说话了,把头靠在我背上,像个听话的孩子。
背上母亲,我顿时身轻如燕,妻子紧跟其后,笑说“儿背老母,争取一回孝了。”
一个人去看仙水洞
2023年大年初一,带上母亲的嘱托,我一个人去看仙水洞。
从家里到仙水洞,一个来回二十来里,一路爬山梁,横绕后箐大坡、毛栗大坡、白岩大屯、尖尖坡,进入环山盆地,就是仙水洞。因为仙水洞盆地被征用建了公墓,也就修了公路,一条盘山公路,绕过王砂地、堰塘地、丫口地、上坟地、旮旯地,抵达仙水洞,不仅为修墓扫墓的人提供交通便利,更为种地的村人提供生产便利。公路以工代赈项目所建,村民投工投劳,虽然还没硬化,但是路基硬实,路面平整,车辆过往没问题。即便公路畅通,开车二十来分钟就到达仙水洞,可我没开车去,我想顺着记忆中的那条放牛路爬仙水洞,寻找那些过往的痕迹。
一大早,我就爬放牛路了,四十年过去,这条童年的放牛路还在,从山脚到山顶,弯弯曲曲,时隐时现,没入植被。放牛路很窄,只够两人并排走,放牛路不光是牛爬坡吃草的路,还是大人们到仙水洞种地的唯一生产要道。现在,几乎没人走了,小路长满野草,躲藏在山坡植被里,不轻易被发现。现在,只有我一人爬放牛路,像一头初生犊牛,有意无意钻进深山,迷失方向,撞天碰地,自由放任。想当年,我放的牛,闭起眼睛都能爬放牛路,放牛上坡,无论后箐大坡、毛栗大坡、白岩大屯、尖尖坡,只要我在牛路上,坡上的牛儿就一定能看见我,不用在山下喊牛或是上坡赶牛,牛就直接下山来,不是我带牛回家,而是牛带我回家,我只要跟在牛屁股后面就行。甚至,有些时候,牛知道我读书忙了,早上自己出圈上坡,傍晚自己下坡回家,上坡吃草的路,下坡回家的路,往返都心知肚明。
每爬上一座山坡,我都要歇一口气,回头看一眼爬上来的放牛路,回想一坡坡岩山地坎,一道道梁子往事。站在白岩大屯上,听鸟鸣风吟,忽远忽近,山风吹来遥远山村鸡鸣几曲,鞭炮脆响几声,新年的吉祥之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终于看到仙水洞,这四面环山的盆地,有百十来亩,过去是我们村寨生产粮食的主产地。现在变成一块空茫荒芜的墓地,蒿草丛生,墓碑散落,只剩下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每一块墓碑,写上的不是村人的名称,而是埋葬土地的代名词。我进入盆地,一面面墓碑迎面扑来,我仿佛看到一个个土地的亡灵,游走不定,我像个久别故乡的游子,还乡寻根,无所适从。我没有胆量面对这一片土地和这些墓碑上的村人,可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像在为自己壮胆,又像表示敬畏和告慰。口哨声环山回响,被山风吸收,留下一片静默的空寂。
我茫然走进比人高的蒿草丛,找到我家那块地,扒开蒿草绕地走一圈,没有看见一块墓碑,证明我家这块地还没有入土的村人。父亲生前说过,要把他埋在外公身边,也就埋在外公的地里。我坐在地坎上,在大年初一这天,我为母亲守地,我想为我家土地立一块碑,碑上刻着有关这块地的生前后事。此时,只有我是仙水洞的一个活人,我想成为一个关于土地的见证人,以墓碑上的村人和土地对话。
听老人们说,仙水洞,以白岩大屯的一线山泉得名,一个白胡子老者看到这块好地无水源,劳作的人们口渴没水喝,就点化一线山泉,滋养这里的土地和人们……传说随风飘走,仙水洞,是这片土地的名称。
在山的山那边,外公生在哪趴田坝,按理说,生在田坝地方,不愁吃饭,可是外公家人多地少,也有饿饭的日子。为了有口饭吃,外公扛一架犁头跑出家门,往田宽地广的地方跑,跑到葫芦坝,给一大户人家犁了一季地,丰收了整个葫芦坝的粮食,打动了大户人家,外公在大户人家上门,娶了外婆,生下母亲,取名“有地”,以为从此有地不饿饭了。不想外婆早逝,外公带上母亲逃难,哪里有口饭吃,就逃到哪里,外公到了补郎,凭一手犁地把式,自立门户,在白岩大屯钻天打岩,客土造地,造出一坡旮旯地,取名猴子地。母亲嫁给父亲后,生了我们一堆姊妹,虽然迎来土地下放,我家分得仙水洞3亩好土,还是人多地少吃不饱。父亲也学外公在岩旮旯造地,可是学不到手,外公亲自跑来教父亲犁地造地,猴子地到仙水洞,翻过白岩大屯就到了,外公又在我家3亩地的山坡上,开垦造地,造了一坡岩旮旯地,虽是岩旮旯,也是地啊,要吃饭,人多必须地广,我家吃饭不断顿了。
在仙水洞,无论种大季小季,外公都要来帮一把,他老人家还是不放心我们吃饭问题。
外公犁一辈子地,到90岁入土。临终告诉母亲:“有地,娃多嘴多,一坯泥巴一粒粮食,一颗露水一根苗,土地千万不能荒。”可想外公入土还在担心我们吃不饱。父亲一辈子跟外公学犁地,总学不会犁岩旮旯地,生前要求,入土也要在外公身边,可想父亲下辈子犁地,也要跟着外公学会犁岩旮旯。
村人们爱惜土地,非常看重地坎地界。秋收后,人们开始整地腾地,收捡地里的碎石,腾干净地里的苞谷杆杂草。最重要的是铲地坎,看哪家种地好不好,就看哪家的地坎铲得干净不干净,铲不干净地坎,来年长满荆刺杂草,占领庄稼生长空间,不通风透光,影响一季收成。铲地坎,还是评判一家人会不会服侍土地的标准,铲一坡干净整洁的地坎,证明这是会服侍土地。铲地坎,其中有一个隐秘,就是偷地。心眼狠的人家,铲地坎时下锄重,地坎上别人家的肥沃泥土被铲到自己地里,相当于蚕食别人家土地。这种蚕食十天半月不易察觉,一年半载才能发现,到时恍然大悟,也不敢找铲地人家要地,因为都是种地人家,哪家不铲地坎?也没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只得站在地坎上指桑骂槐,铲地人家也不敢搭话,只能忍受骂话。不过,我母亲可没有这柔性子,对土地寸土必争,很强势。我家地坎下面王二婶挖地坎,下手种,铲草皮算了,却是挖走我家地上的泥巴,母亲一天两天不说,到了十天半月,王二婶愈发心狠,直接是挖地了。母亲终于忍不住,跳下地坎骑在王二婶身上,用锄头把打屁股,打得王二婶喊救命,两家男人都不说话,只有村人们放下农活,站在地坎上嬉笑看热闹。这时,被打的人不哭,我母亲倒哭起来了,那哭是一种数落:“二婶你这么狠心啊,你挖我家地基啊,你家要吃饭我家不吃饭啊,你挖我家地埋人啊……”母亲越哭愈凶,后来直接就是哭娘:“天啊地啊,娘啊——我有地生来不做一件亏心事,为哪样被人挖地基,是哪家死人要埋人啊。”母亲喊天哭地,直接吓得王二婶爬起来跑了。
在仙水洞种地,离家远,村人们中午不回家吃饭,早上带上锅瓢碗盏,中午挖个地笼火野炊,我们当地人叫吃晌午。晌午,太阳当头,地火炊烟四起,各家各户热热闹闹,笑声喊声回荡山谷。自那天打骂王二婶后,王二婶老远躲着母亲,母亲一直过意不去,找个借口,给人家赔不是。那天吃晌午,母亲特意拿出留作过年的糯米,在地笼火上焖了一砂锅糯米饭,焖好糯米饭,母亲不好意思请王二婶,父亲看在眼里,说:“我懂你心思,我去请。”
王二婶家来了,拖儿带崽,她男人还带来一壶酒,两家人团团围拢地笼火,父亲说:“你大嫂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她们,两弟兄喝酒。”她男人一笑:“我打她了,人穷也要活一口气。”父亲说:“不能打,过日子难过那道坎。你大嫂过火了,我陪你不是。”父亲敬了一杯,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喝酒。母亲忙着往锅里捏糯米饭团,一个接一个递给王二婶家娃崽,母亲噙着泪,对王二婶赔不是:“大妹子,都怪我,都是吃一块地上粮食的亲家,今后随你铲地坎,不就多栽几窝苞谷。”此时王二婶已热泪盈眶:“大嫂子,都怪我贪心,就想借铲地坎,偷挖几锄泥巴,多栽几窝苞谷,娃多嘴多的,赔罪的是我。”
母亲搂着王二婶哭起来,父亲喊:“不就两家人好好的,又哭啥啊,干脆把那地坎铲平算了,没有地界,两家地合成一块地,两家同吃一口粮。”母亲和王二婶哭得更凶。
父亲说归说,地坎依然存在着,直到现在,地坎被一人多高的蒿草覆盖,分不清地是谁家地,只有立起的墓碑,见证埋葬了种地的人和不再生长庄稼的土地。
是的,现在,仙水洞盆地,成了村公墓,虽是村里指定,却是没有规划建设墓穴,也禁止请风水先生,村里有人死了,就埋葬在自家地里,没有土地在仙水洞的村人,经村里协调,落实墓地。村人们,生前种一辈子地,死后埋入自己种的地,生前靠一块地生,死后靠一块地死,生死一把土。人死了,土地也跟着死么?我去看仙水洞的那一线山泉,只有一个干枯的山洞,没有一滴泉水。仙水洞的土地不再是长庄稼的生产用地,仙水洞的那一线山泉水也就干枯了。
一个农民的儿子总要接地气。离开故土到外求学,我学的是农学,学了一肚子土肥学、植物学、种子学、农技学等等,可是没用多少用在现实工作上,分到家乡农技站工作,也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农技员,却要指导农民种地。乡里工作是计划生育、春耕生产、“三秋”工作,主要是行政督促,俗称“天天催粮催款,挎裤上环引产。”
农民是土地的主人,我们却成了农民的祖宗,忘了有口饭吃是农民种出来的,却要不懂装懂,指手画脚,在农民的土地上肆意妄为。记得九十年代中期,我们下队推广玉米营养球育苗移栽技术,那个村地瘦缺水,动员村民挑水制作营养球,那天太阳大,营养球晒成铁蛋,别说能长出禾苗来,那铁蛋砸都砸得死人。是的,一个钉子户,就是拿着营养球追打干部,像扔地雷:“种你妈干球,还老子土地来。”营养球打破人的脑壳,血流土地,幸好跑医院及时赶快,抢得一条命。那一坝栽了营养球的田地以失败告终,枉费了农民的一季庄稼。以后连年调整种植结构,干部顶替农民种,公司代替农民种,种果树、种蔬菜、种药材、种茶叶等等,土地耕了种,种了调,调了翻,翻了换,调整一季又一季,轮换一年又一年,土地翻来覆去,刮来剖去,颠来倒去,像个动手术的病人,伤痕累累。记得一次下村,在一户农户家喝多了,我们勾肩搭背落泪,那个农民说:“我那块地被折腾了几十年,整得要死不活了,不知道他们的心会痛不会痛,我痛心阿,一季错过一季,要是种庄稼粮食都吃不完。”我无语,一个人走出农户家,重重倒在路边一块地里,那块地刚调整种了韭黄,我痛苦呕吐,在梦中呻吟,我听到土地也在呻吟。
种地的不再是农民,种地的是公司,是委托的第三方,层面上说是带动农民发展现代农业,其实是在全面操纵土地,“一厢情愿”谋发展,从此,农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土地不伦不类,农民不伦不类。
好在今天,整治土地非农化非粮化问题,山川大地复活过来了,苞谷下地,谷子还田,又看见满山遍野苞谷林翻滚波浪,又看见遍地田野谷黄稻香风吹麦浪。我想,要把饭碗牢牢端在广大农村手上,饭碗的根基在农村,农村是产粮的根据地,农民是土地的主人。只有农民发挥土地的自主精神,土地才兴旺,乡村才振兴。
我扑下身子,向仙水洞的墓碑和土地跪拜磕头。是的,母亲说,土地是不会死的。我要回家告诉母亲,仙水洞的土地是活的。
一路上,爆竹声声报春,大地催生新绿,大年气象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