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里的旧时光
现在,生活中偶尔有录音需要时,随手打开手机就可实现。可我每次用手机录音,都会有一种很恍惚的不真实感——曾经有模有样、可触可感的录音机,如今成了手机里的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怎能让人不恍惚?
前几日,在网上看到一篇报道。郑州有位老人,退休后专事收藏各种老物件,黑白电视、收音机、录音机、钟表、手拨电话……其中,录音机最多,单卡、双卡的,各式各样、各种牌子的都有,三洋、夏普、星浪、燕舞等,不胜枚举,大多在多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当在报道的视频文件里看到老人拿起一盘磁带要播放时,他打开录音机的带仓,合上仓门,按下播放键,这一系列动作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恍惚间仿佛是年少时的自己穿越时光借由老人的手来完成的,从而让黄家驹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我要再次找那旧日的足迹,再次找我过去似梦幻岁月……”
那时,港台流行音乐如潮水般涌入我们县城,年轻人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在街边跳舞,是一件很潮的事。潮流裹挟之下,就像现在的轿车一样,录音机成了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电器之一。
隐约记得我家是在1987年买的录音机,牌子我现在已完全想不起,只记得是个双卡四喇叭的大家伙,摆在里屋写字台上,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一台面。刚买来那天,我们子妹三人分别找来邓丽君、齐秦、王杰等港台歌星的照片对其一阵装饰后,由于手边没有磁带,只能用听收音机的方式来对付我们那足以燎燃屋顶的兴奋。
事实上,录音机刚买来那段时间,我听得最多的不是流行歌,而是秦腔。因父亲是陕西人,虽十几岁就到宁夏扎了根,但乡音难忘。于是他买录音机时,就夹带私货般地买了几盘秦腔、眉户戏磁带,我能记起的有《铡美案》、《三滴血》、《梁秋燕》等。父亲每次听时,将音量调得极大,一时间,屋内锣鼓梆子、琴阮铙钹响作一团,加上老生唱段中发自丹田、气壮山河的沙哑吼腔,能震落窗框上的浮尘。每每听到兴起时,平时木讷寡言的父亲便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吼几嗓,使我们惊奇于他的另一面时,惹得母亲笑骂他是在“驴吼”。
当然,那秦腔唱词我大多是听不懂的。当我抱着好奇询问时,父亲眼里便会放出光来,随即开始解释此时是谁在唱,然后将戏中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并娓娓道来。而我往往是没有耐心听完的,有好几次,听着听着,就撇下正在讲的父亲,去做自己的事了,虽父亲一瞬间的表情有些微变化,好在有录音机里的秦腔铺底,让父亲看上去也不至于那么落寞。
但眉户戏,唱词基本都是浅近易懂的白话,我是能听懂的;特别是《梁秋燕》,在耳濡目染之中,我对其唱词颇有些熟稔于心的意思。记得一次在班内和某位女生发生激烈争吵,女生伶牙俐齿,我哪是人家对手,唇来舌往间被骂得脑门冒汗,情急之下,梁秋燕她爹的唱词被我以眉户戏的腔调脱口而出:“贼女子,你胆子大,你把老子我活气煞……”
后来,随着我和哥哥手边流行歌的磁带越来越多,父亲的秦腔、眉户戏基本就被挤出屋子了。这些磁带大多都是转录的。当时一盘原版磁带要八块钱左右,我们哪有钱买,于是就向别人借来,再用零花钱买来那种两块钱的空白带子,放进双卡录音机里,一边放,一边录;录好后,用笔在磁带面上按顺序写上歌名,放出来听时,效果和原版相差无几。记忆中,录音机用快进模式播放时最有趣:当同时按下播放键和快进键,录音机里瞬间仿佛钻进了一窝小老鼠在赛跑,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
现在想来,初中时因为懵懂初开,加上那几年“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使我的整个初中生活都被齐秦、王杰弄得惆怅无边。那惆怅,冷得像北风,长得像街灯的影子,正如齐秦所唱:“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
这录音机里的时光,包括录音机本身,在后来我家的几次搬迁中,向时间深处渐渐远去,一去不返。当年跟着录音机吼秦腔的父亲,如今已是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和我一起捣鼓录音机的哥哥,我们之间也是离多聚少,几年难得见一面;曾承载秦腔、歌声与欢笑的那所老房子,在城市的拆迁大潮中,多年前就被夷为平地,并踵事增华,建起了新的商厦。
有时见父亲独自在卧室里用手机听秦腔,锣鼓梆子、琴阮铙钹之声隔门传来,虽隐约依旧,但那感觉就像我多次重听过去听过的流行歌一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当我用记忆去翻动时间的书页,到过往深处去寻找答案时,只听到当年那台录音机在我家的老房子里悠远地唱着: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