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耒阳方言
方言属于语言的变体,俗称地方话,通行于一定的地域,但又不是独立于民族语之外,而只是局部地区使用。提及耒阳方言,有句戏谑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耒阳人说普通话。”可见,耒阳方言是很难听懂的,你要是操着一口纯正的耒阳话,走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的街头,回头率必定相当高。
中国地广人多,方言之多,当属世界第一,各省市方言之间的差异很大,有的达到完全不懂的地步。耒阳出于湘南中心位置,周围几个市县,都是操湘语“官话”,不管是郴州话、永兴话还是衡阳话、安仁话,都容易听懂,唯独居住于耒阳的140万人,说着与它们截然不同的方言。语音不同,语调不同,语速不同,词汇、句法都有许多相异之处。耒阳话的发音与普通话完全不同,有些语音甚至没有对应的文字。有位来自北方的作家朋友告诉我,耒阳方言是他见过的最奇特、最有意思的语言,简直就像韩语或者日语。
耒阳方言中,对人的称呼颇有趣味。譬如,普通话管母亲叫“妈妈”或“老妈”,而耒阳话叫“驾jia”(去声)。这个jia的音,读成阳平就变成动词,包含“提”或“捉”,“jia包”就是“提包”,“jia到”就是“捉到”或“抓住”;读成上声又成了“借”;如果jiajia重叠,仍然读去声就变成了“姐姐”;读平声就成了“爷爷”。又如对父亲的称谓,普通话叫“爸爸”或者“老爸”,耒阳话曾经都叫“芽ya”(阳平),后来大约是受普通话的影响,也改为“爸爸”,但发音还是与普通话不一样,读成平声“粑粑”。有意思的是,“粑粑baba”如果读成阳平,就是“伯伯”,读成上声则指“鸡腿”。我们常听见几岁的孩子对大人叫嚷:“我要鸡罢粒!”就是要吃“鸡腿”。如果再读成去声,就成了“靶靶”,也就是“大便”的意思。有人编了个段子,用耒阳话说“母亲要姐姐提提包给爷爷,父亲拿粑粑和鸡大腿给伯伯踩了大便”,结果说起来除几个字外,前者是一串“jia”,后者是一串“baba”,只是声调不同而已。如果不是耒阳人,说起来就很可能洋相百出。
耒阳话对人的称呼,不但发音复杂,而且内容经常令外人摸不着头脑。比如,耒阳男人统称妻子为“夫娘里”,刚结婚的话,叫“新妇”,却不是丈夫的“新妇”,是公公婆婆的“新妇”,含义变成了“儿媳妇”。称呼伯父、伯母,当面都叫“伯伯(baba)”,如果在第三人面前提起,则伯父叫“伯伯ya”,伯母叫“伯伯娘”。岳母叫“丈母娘”,但岳父却叫“丈老子”,女婿则叫“郎”。姨妈的叫法也有讲究,比母亲大的,叫“姨娘”,比母亲小的,叫“姨则(读音zei,轻声)”,不能弄混。姑妈则不分大小,都叫“满馒”,读音为“man(去声) man(轻声)”,姑父叫“姑爷”。小孩子统称“细把戏(发音近似sei ba qi)”。瞎子叫“眼子”,眼睛好的则叫“光子”,而文盲叫做“光眼瞎”。耒阳人也有把母亲叫“娘”的。传说有个耒阳人去广东做生意,晚上投宿到一旅社,问老板:“我要下伙铺。”老板回答:“我这里不下伙铺”。这个耒阳人就骂道:“旅社不下伙铺,冲你的娘。”老板以为要冲凉,立即点头:“冲凉可以,我带你去!”结果闹出个大笑话。耒阳方言,“冲你的娘”是骂娘的话,这个老板把“冲娘”当做了“冲凉”。
人们见面问候时,往往称呼“嗯(你)老人家”,表示尊敬和客气,对方不一定真是“老人家”。尤其在官场,年纪大的出于对年纪小的上司的尊敬,也往往会称呼为“嗯(你)老人家”。因此如果你在耒阳街头,碰到这种情形,千万不要以为是对方在“损”你,那是对你的尊称。当然,这只能对男性,对女性千万不要这样喊,人家哪怕四五十岁了,大你十几岁,你最好喊声“姐姐jiajia”,她会笑得很开心。女人嘛,都喜欢在别人眼里年轻。耒阳人对匠工之类统称“师傅”。有位妇女请油漆师傅刷墙,天黑才收工。她丈夫在外干活,这个时候刚好回家,去卧室床头摸点灯开关开灯,不小心摸了墙壁上的漆。次日,油漆师傅继续去这个妇女家刷墙。妇女对他说:“师傅,师傅,到我困告(睡觉)那屋里去,让你看看我老公摸过的地方。”油漆师傅一听,吓得反面就逃走了。原来,他误会了妇女的意思,以为是引诱他。
耒阳人请客吃饭,常常爱对客人说“嗯(你)老人家莫讲理”。千万别误会这是要你不讲道理,其实是劝你“不要讲客气”。耒阳人还把“月亮”叫“月光”、“太阳”叫“日头”、“时间”叫“辰光”、“下雨”叫“落雨”,都很贴切、生动,耐人寻味。据说有个外地客人,因为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雨,来到一户人家躲雨。屋内妇人赶紧喊女儿:“妹则妹则,天上冇日头哒,落大雨哒,快点扯开裤衩,让客戏下(读音“哈”)则”。这个外地客人一听,吓得掉头就走了。客人误解了妇人的意思,以为妇人叫女儿陪客人上床,实际是她家坐人的墙棚脑(“墙壁”之意)上搭了几条女人的裤衩,妇人让女儿拿开裤衩请客人坐。
关于吃,耒阳话也很有意思。譬如吃、喝,普通话是严格分开的,饭菜之类固体成形的食品叫“吃”,汤水之类的流汁都叫“喝”,耒阳话却吃、喝不分,不管什么,只要是食品,都喊“吃”(发音近似“恰tia”),所以,恰饭、恰菜、恰汤、恰粥、恰水、恰茶、恰酒、恰饮料,等等,都是吃。耒阳话把吃晚饭叫做“恰冷(音同“浪”)饭”。有首童谣是:“麻雀雀,跳上夼,姨娘喊我吃冷饭。嘛个(什么)饭?红米饭。嘛个红?朱红。嘛个朱?乌克兰大白猪!” 其实,“冷饭”并不是“冷”了的饭菜的意思,仅仅是“晚饭”的代名词而已。特别是现在,大家生活条件好了,晚餐尽管丰盛而热气腾腾的,还是叫“吃冷饭”。有趣的是,耒阳方言,有几种与吃有关的东西不叫“吃”,而是叫“打”某某。例如:吃晚饭叫“打亚(夜)火”,早餐叫“打早火”,中饭后、晚饭前吃东西则叫“打‘暗’火”。丧家为办丧事举办的答谢吊唁者的宴席,则叫做“打包粒”,我实在想不出这样喊,是什么道理。耒阳方言骂人,又把“吃”说成“肿肚子”,“肿肚子啊,炮子打够啊”,这是在狠狠骂你。
耒阳人把天黑称“散亚”,黄昏叫“满汗”,夜晚叫“夜布”,天亮唤作“天光”,昨天叫“差日”,今天叫“坚日”,明天叫“良日”。早年,耒阳民间流传一个笑话。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公社副书记到一个大队了解社情民意,大队支书接待他。吃中餐时,桌子上摆上六大碗菜,有鱼有鸡有猪肉,没有米饭,都是蒸的红薯,一人一碗。支书介绍说:“嗯(你)老人家差日来就好了,坚日我家里天光亚刮亚,满汗甲刮甲,夜布三板三吹,冒得好招待”。说完,用筷子夹了鱼肉往副书记碗里送。副书记以为吃红薯时,不吃肉、鱼、鸡,等到吃饭时才吃,红薯也只吃了一个。谁知只吃红薯,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回公社的。副书记没听懂大队支书的话,那是劝他多吃肉、鱼、鸡。
耒阳有许多流传的歌谣,用方言来唱来说,韵味十足,生动传神。比如民谣:“懒婆娘,懒婆娘,一觉困到日头黄。听见隔壁拿碗响,一双赤脚撂下床。”形容好吃懒做的女人,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肯起床,但听见隔壁家人拿碗吃饭的声音,马上就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一个懒馋女人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又如民谣:“拖崽婆,恰(吃)得多。三大碗,四瓜勺,恰完嫌少又上锅。” 拖崽婆指哺乳期的母亲;瓜勺即瓢,耒阳人以前常用的舀水工具,比大碗还大,形容哺乳期的母亲食量惊人,一餐吃了三大碗、四瓜勺之后还不够,马上又开锅煮饭。这里用了夸张手法,令人忍俊不禁。有些古诗,如果用普通话朗读缺乏韵味,换成耒阳方言,就押韵了。试看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把“斜”读成普通话“xié”,根本不押韵,而按耒阳话读“qiá”,就韵味十足了。在这里,有人举例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说这里的“斜”读音“xié”,不押韵,要改成耒阳话读“qiá”,其实这是错误的说法。《山行》中的“斜”读音为“xiá”。类似的还有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耒阳是湖南省五个古县之一,有2000多年历史,其方言中,很多词汇从远古流传至今未变。比如耒阳人称呼窗户为“箭眼(jiàn àn)”,就很形象。原始人群穴居洞住,常留孔眼以瞭望射箭,对付外来入侵的部落或野兽,称之为“箭眼”。后来有了房子,“箭眼”演变成“窗户”,但耒阳人至今仍称“箭眼”。再如普通话的“喉结”,“结”是死的,而耒阳话叫做“算盘珠仔”,一下子活起来了。喉结的上下活动,不正像那算盘上圆珠的上下拨动么?何其形象。还有耒锤(lěi qú)、耒手(lěi shǒu),前者为洗衣用的木制棒棰,后者指的是碾米、磨面的砻、磨上的手推活动连柄,其构造正是古代“耒”的活标本,传承了神农创耒的文明。还有车(ciá)、奢(xā)、蛇(xá)、壁(biá)、学(xió)、勺(xiō)等等,不胜枚举。尤其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古汉语的语气助词“焉”,现代汉语早已弃而不用,但在耒阳话中还时有可见,如“慢慢焉”、“轻轻焉”,有时还会在后面加上表示感叹的语气助词“哉”。比如说:“咯(这)件东西很贵重,搬动时要慢慢焉哉,轻轻焉哉,莫要着急。”
耒阳方言含意丰富,许多词汇,用普通话翻译,很难尽其意,往往没有相应的词可用,就算勉强“译”出来,也会失去神韵。比方说普通话的“蝙蝠”,耒阳人喊做“檐老鼠”,这个称呼,说出了它“出入檐间、状如老鼠”的特征,而普通话的“蝙蝠”,从虫旁,反倒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还有耒阳话中的“歪哉”,“这个人好歪哉”、“你真是个歪哉鬼”,褒义中含贬义,贬义中含褒义,有狡黠、耍弄、幽默而又不失风度、不会造成伤害之意,普通话中找不出一个词来代替。耒阳风俗,逢年过节时,要用一个圆的“团盒”装上各种点心食品招待客人,其中一般必有红萝卜做的“果花”,“没有你这个红萝卜就助不成团盒?”这话用反问的形式,表示的意思是缺了你也没有关系。还有“骂高”,在耒阳方言中属于动词,意即“吵架”。我们可以想象,两个人在街上或者村口吵架,难免总要一决高下,比谁的骂声高、老底子挖得多、难听话说得出。因而“骂高”很贴切,而这些含意远非“吵架”可比。
耒阳方言中一些词汇,可以挖掘出很多哲理故事。比如“害土”, “怀孕”之意。根据古代五行学说和脏腑学说,子宫当属土。《素问•五藏别论》:“脑、髓、骨、脉、胆、女子胞,此六者,地气之所生也,皆藏于阴而象于地,故藏而不泻,名曰奇恒之腑。”五行之说指出:“土爰稼穑”,稼为种植谷物,穑为收获谷物,引申为凡具有生化、承载、受纳等作用或特性的事物,其属性可用“土”归纳,土载四行,万物土中生,万物土中灭,土为万物之母。女人的子胞宫属“土”,女人怀孕,“土”用日显,负担日重,“要害”之位自明。在传统民俗中,常有“不宜动土”的警示,妇女怀孕是不能随便动的。耒阳有民谚:“女人靠害土,男人靠出步。”过去女子地位低,只有在怀孕时,才能最大限度得到呵护和保护。有意思的是,在耒阳话中“人”的读音与“鱼”的读音是一样的,都念“en”,第二声。这里隐含着怎样的哲理,有藏着什么人类学的秘密呢?我不能想象。
耒阳方言古朴、粗野,语音雄浑,与耒牯子霸蛮的性格相得益彰。曾有语言学家把耒阳话归为客家话区,现在多数学者则把耒阳话归为赣方言,但绝大多数耒阳人对湘方言有强烈的认同感。不管耒阳方言属于哪类方言语系,它能够独立于周边地域语言氛围,在衡阳、郴州、永州方言包围中独树一帜,无愧于“古汉语的活化石”的赞誉,值得专家学者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