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水牛母
我12岁牵的那头水牛母,是我一生难忘的记忆。
老家悬崖村地处高山之巅,名符其实,地形十分险要,土瓦房零落分散在山腰间,一丘丘梯田从山脚下像叠魔方似的,环绕着迭上山顶,“一顶斗笠盖三丘”是当地流传的俗语。村庄四周悬崖峭壁,不通公路,唯有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往集镇。
那年,我家老黄牛不堪耕地被卖掉了,换回一头小水牛母。我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它相伴。它能生小牛,养大了既可卖钱,也可以留作役畜。我常常牵着它,田边地角,哪里的草嫩就到那里放牧。如去较远的地方,我随身背个竹箩筐,带上镰刀,牛儿低头吃草的时候,我就弓着腰到处割青草,回家好好招待牛儿。我的牛总是膘肥体壮,皮毛乌光发亮。两年后母牛生下一头小牛犊,它毛色乌黑的,一对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这个世界;看上去即神气又懵懂,非常可爱。为了母牛有足够的的奶水,父亲专门熬红糖糯米粥当夜间点心,有时还到河里捉鱼煮咸粥,喂母牛以增进奶水,尽心尽力。我称赞他:“比关心孩子还认真。”他说:“牛儿吃进是草,挤出来是奶,一生任劳任怨,这些都是人所不及的。”他的话让我记住一辈子。小家伙有时好奇地挤在槽边,伸出舌头舔舔槽里的食物,我伸手去摸它,它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小手,湿湿的,温温的。我伸手去摸它总是湿润的鼻子,那副很享受的样子也让我高兴,它还不时用头来蹭蹭我的手。这头小水牛幸福地和妈妈生活了近两年,有一天,不幸发生了。
春耕近尾声,那天早上,父亲肩扛耙具,牵着水牛赶到最后一片梯田。老天翻脸了,连续几天大雨,下午又刮起狂风暴雨。今天的水牛不太听话,父亲还是心平气和吆喝着,不舍得抽它一鞭,冒着雨丝等它慢慢耙完最后一丘田,才喘了一口气,从水牛脖颈上卸下套件,母牛一身轻松,漫步到田边悠闲地啃起嫩草。
突然,轰隆地一声巨响,水牛站立的山崖发生了滑坡,好像天神挥剑劈下大半山体,胆颤心惊的父亲冲向悬崖,只见泥浆还在冒着白烟,却不见水牛的踪影……
父亲让我把小水牛赶回家,它第一次离开妈妈孤零零的,任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后来不得不用绳子打了套子,把小牛强行拽回家。它一路挣扎着,一声接一声哞哞地叫唤着,眼角一直落泪,很不情愿地离开。
一个难熬的晚上,全家人都没睡好,一句话不说的父亲更是伤心欲绝。翌日天蒙蒙亮,他叫上我肩扛锄头直奔塌方处,父亲卷起裤管踩进泥浆,挥起山刨啊刨啊,一天下来滚了一身泥,累坏了腰,还是不见母牛的影子。父亲刚从泥浆里拔出腿,村委主任前来察看灾情,说:“老伙记,你就别费劲啦,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小牛仍然哞哞地叫,不分白天黑夜吵得人心烦。父亲很伤感,就把家里最好的玉米面用米汤搅拌,给它吃,它也只是闻了闻。眼看它瘦下去了,两边肚子深深地陷下去,毛也半竖起来,无神的双眼显得烦躁。父亲说:“牛也通人性啊。”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小牛才开始喝一点米汤。
母牛遭灾的阴影没有从父亲的心里消失,他每天都到灾害点走一趟,希望能有奇迹。几天连续暴雨,大量的泥浆被冲走了,10天后一个下午,父亲忽然看见两只牛角露出土面,他兴奋地大喊道:“我家的水牛在那里啊!”一边喊一边奔去,拼出吃奶劲用双手刨开泥土,磨破了手皮也不顾,不久,一股腐臭味差点将父亲熏倒。母牛双眼还是睁着的,它的眼角还有泪,它一定非常不舍它的儿子。我回家拿来斧子,取下水牛头,父子将它抬到我家水田旁边一棵老樟树下,挖了个大坑埋葬牛头。过后父亲做了一块木碑,要我写上“水牛母之坟”。那天我特意牵来小水牛和妈妈告别。
小水牛好像知道妈妈就住在土堆下,一边流着泪一边“哞哞哞”地叫着,凄惨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谷,听到叫声的人都非常难过。它用舌头去舔墓牌,用头去拱坟土,仿佛在呼喊:“妈妈,你不能丢下我!咱们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