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石头
文/万有文
老布头是我给他取的名。他本姓李,叫李宝国。他有着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干瘪的嘴时不时地嗫嚅几下,一对对对眼透着他那个年龄特有的狡猾,而他一脸的褶子,说明岁月已让他渡过了大半生,只有少半段人生之路需要他走了。按老布头自己的话说就是他已经是土埋到他脖子里的人了。说不上老天哪天就要了他的命。
我和老布头是从2007年的一次打河坝认识的。那时,我已经从工程队分到了渠上。渠上要搞体制改革,为加强技术力量,水管所里就把我调到了一个叫柔远的渠上。柔远渠是在清代雍正年间修的一条渠,意即帝王怀柔之意。2001年黑河节水工程开始以后,柔远渠也重新进行了衬砌加筑,由原来的土渠变成了一条崭新的砖瓦渠。铺砌渠道这是国家实施黑河治理的一期工程,但河口治理迟迟没有开始,所以,在我们县上打河坝还是实行全渠上。按行话说就是上的“锅底数”,意思就是全渠的用水农户每家每户都要上人。人们上到渠口上要将河道和进水渠的淤填部分进行清理。这是每年必做的一件工作。
每年开春,柔远渠上的清淤主要就是老布头负责。老布头干这个已经十五年了,从三十五岁,干到了五十岁,人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干成了老汉。老布头是渠上的水管工,也就是临时工,工资低,工资拿到正式工一半不到,但渠上却把他当渠上的主力人员对待。由于他在渠口上的时间长,对渠口上的底细较为清楚,所以,渠口上这种清淤的工作一般都由老布头负责。上百号人跟在老布头的身后,老布头穿着一双球鞋,裤子挽在膝盖上,手里提着一根柳条,他一边看着地亩册,一边扎着步子给农户分工做记号。工分完了,老布头还要一个一个再做验收。
看到那些农户见了老布头都怯快的。我便问旁边的一个妇女说,“你们怕他啥?”
那妇女便一脸愠怒却又生不气来说,“那老东西拿手里的条打人哩。”
旁边的一个女人说,“这也就是在渠里,如果是在河里卷草,早都挨了几下了。前年打河我就被打了一下。回去看,勾子上就是一条撸节。这个老东西多少不知道疼惜哈女人。”
这话倒引得人们哄笑起来。
后来,我问过老布头说,“你现在了还敢打人?又不是旧社会了!你这样犯法哩?”
老布头倒对我的话不以为然,说,“你不知道,人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不打,他就不知道加劲干。你可能不知道,打河到紧阵子,好比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到紧阵子,是要加把劲的,否则将功匮一溃的。你不打他们,有的站着不干活,还装模作样不使劲,那卷下的一整个潲和打下的桩可能就会被冲走!以后,你若来这里,你就明白了。”
没想到话被老布头那张乌鸦嘴真给说中了。五月份渠上第一轮灌水开始,我和另外的三人一起分到了测流组,专门负责各村社水量的测算。因为资金配套不到位,加上看护管理不方便,本应在每个闸门里安装的测流仪,落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便成了流动测流仪,每个渠道里水测完,还要把水方算出来,按用水的方量再计算水费。不过,麻烦是麻烦些,但已不会再到农户家中跑要了。那种低三下四,要钱的活计每个收过水费的水利工作者都有深切的体会。现在再不用跑村社了,也再不用受那窝馕气鸟气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所以,这一年里我们都是颇着命去干。有时几天睡不上几个小时,累得骑上摩托车都栽进树沟里好几回。
而那个肥头大耳的渠长杨万录依旧走到哪吃到哪,村社里巴结他,却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还放出话来,谁要出一点问题,年底考核绩效工资一分钱都别拿。水利上的工人工资本来就低,工资靠水费,绩效实际上还是从工人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绩效。记得那时候,我一个月拿到手才七八百块钱,水管所里就要从我们工资里扣下两百来绩效。这么日夜地干一通,到头来稍出点事,那两百块钱就没有了,你说冤不冤!我就给那渠长稍提了点意见,他就把我打发到渠口上。
老布头见我到渠口上来,起先先是一惊,后一脸笑意地说:“你咋能到这个地方来呢?这是我们老汉头待的地方。”
老布头知道我的来历——大学生,懂技术,测流算水帐,水利上的工作没有我拿不下来的。而在这里,我只能是个遛渠沿,提闸放水的。
老布头小心地问我,“你得罪渠长了?”
我点了点头。
他说,“那人,就好这一手,你还敢得罪他!还是太年轻的过!”老布头见我伤心的样子,又说,“好了,别难过了,你先在这呆着,这里虽说条件差点,就我两个,工作也轻闲,没那么忙,就是枯焦些。习惯了也就好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月,是天最旱的时候。到渠口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老布头到河口上去偷水。
这个季节没雨,河里基本算是断流,只有一些渗沙水。渠口上方是四坝人用石头垒赴的一条石坝,那里已蓄了半河的水。我和老布头的任务就是半夜趁人不注意,将河里的石块搬开,弄出个口子,这样就能将石坝上游的水往柔远渠里空一点。在那个没水的季节里,那点水可真的如金子般珍贵。对于村社也好,农场也好,都是救命的水。有些村社因为机井配套设施不完善,找了水管所好几趟了,一把手梁所长和几个副所长及渠长杨万录才研究出这么个法儿。
每天晚上一过十二点,我和老布头就骑上摩托车,从板桥镇的黑河大桥下,一点点摸近那条黑黝黝的石头坝。两束灯光像两个孤零零的鬼魂在黑夜里游荡。
老布头轻车熟路,一路小跑,就下到了河里,便开始稀里哗啦地搬起来。一会儿就能听到一阵哗啦啦清脆的水流声响起来,就像是一首乐音,在深夜里奏响。然后我们又心绪忐忑地往回赶,赶我们走到渠口的管理房上,已是晚上两点多钟。老布头好像还有精神,还要坐在炕头上抽一根烟。我睡下好大一会了,还能听到他屋里的响动。
其实,在初来的那些天,我感觉老布头一个人在这里真的挺孤苦的。他一年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在这里。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不说别的,就说吃,得自己去做,作为一个大佬爷们,做饭就是个颇烦事,大凡男们都不爱这个。我也嫌麻烦,加上不会和面,我就买掛面煮掛面,或蒸米饭,炒个西红柿炒蛋,要么韮菜炒鸡蛋,对混着吃饱肚子。但我问老布头,他说有时,他也吃不到点上,从渠口上到塔尔湾,来回十公里的路,有时查看走一回就是四个多小时。基本都是中午的吃到下午,下午的吃到半夜。这都是常事。
除过吃的问题,一个人住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观察过渠口管理房那个地方,一院房,北面是靠河,中间夹着的地方开了地;西面是抚彝人开的地;南面也是,再往南有条大渠,过了渠有人家,但离这有两里多路;东西有一条小路可到南边的渠和村庄,也可以到镇子上去。我买吃的基本上都是从这条路到镇子上去的。而不远处的几个坟堆更觉得这里的荒凉。是的,太荒凉了太孤独了。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他常时间不回家个人问题怎么解决?现在岁数大了好说,前些年年轻的时候呢。是不是就像大家说的跑水利的人村村都有丈母娘呢?老布头在这是不是也有老窝子?想着这些,自己都有些好笑了,想着笑着,还是没忍住,笑声沉到了深夜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挨过了八月,九月又是雨水最多的时侯,连着下了四五天的雨,洪水就从河道里奔下来,将河灌得满满的。就连河道中间的夹心滩也上了水。本来是闲滩,但现在夹心滩上被抚彝人开了地种了玉米。抚彝人天天找来说,再泡就把他们的包谷泡死了,泡死就要赔产的。
我们心里都忍着,明知那夹心滩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水法》上明确规定:河道附近和河道内是不允许从事农业生活或其他生产活动的,但到这里,“法”却根本施展不开。无奈这渠是从人家地盘上过的,人家的理由比你多。不但如此,就连我们县上的几座水库里也种上了人家抚彝县人的蚕豆,每年六月二十日前,我们县的人必须把水库放干,迟一天影响人家抚彝人种蚕豆,就要按产量赔给人家。在八十年代,为这事两县人就打过一回官司,还惊动了省上。抚彝人说渠、库都修在他们地界上,对他们有影响,而我们县的人拿的是五十年代初划县时地区行署立的一份字据,还有自开渠以来,年羹尧手里开创立的规矩,最终两县人商议定下了渠可用,河道夹心滩和水库可种粮食,以弥补抚彝人的损失。当初之所以选择在抚彝开渠修水库,也无怪乎是考虑上游水充盈,但在后来却有诸多的麻烦和不便。
这几天雨下得不停,河道里满河的水走了一星期还不见小的迹象。渠长杨万录上来两三趟,每一回来都被抚彝人围住,僵持不下。杨万录还问老布头说,“老陈,是不是你给通风报的信,我一来,他们咋就知道了?”老布头一脸的委屈相说,“我说那干什么?你来,从人家街面上走,哪个还不把你们认出来啊。”
杨万录倒也不再纠缠,还是着急起怎么把水退了去。杨万录又说,“天气预报说明后天还有一场雨,这次下完天才晴,上面再有泄的地方吗?”
老布头说,“排洪沟早被人家填了开成地了。口上的五孔泄水闸都提到了还是不行,唯一能排的,就是从丰稔渠和站家渠里走一部分,然后再泄到河里,这样可以减少我们渠里的来水量,抚彝人的地里进的水也就少了。”
李宏德点点头说,“嗯,这样也好。这两个口都在我们的上游,这段时间这两个口一直闭着,可以联系一下。我们的渠里也继续往下泄,今天回去我就给所里汇报,让丰稔、站家两渠都开口。”然后,杨万录又望了我一眼说,“你们两个要时时监控渠口来水情况,时时给我汇报。”
老布头和我都满口答应。
当天晚上,老布头抱了一卷铺盖,说晚上就不回来睡了,他睡闸上去。
我说,我也去。
他说,闸上就那么一个小房,只有一张床板,能睡一个人。你就安心在房子上睡吧!杨万录要问起来,有我呢?我时时会看的。
我心里一阵感动。想想前段时间还想他在这里有没有女人,自已真是太龌龊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煮了泡面,喊老布头来吃饭。吃完了我到闸上去看着,让他到房里休息下。但他却说,不困。还说,要到塔儿湾再去看一下。老布头就又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走了。我也去了闸上。远远地就听到宏大的水流声,像谁擂的鼓,震天价响。我挨个查看了一番,没啥事,就走下闸,来到闸下一个很小的红砖砌的小房子旁。我一猜,就是老布头昨晚睡觉的地方。老布头走时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这小房门上的。我打开门,看到里面很狭小,门口堆放着一只塑料桶和一把铁锤、一盘铁索,一块白杨木板拼成的床板放在地上,床板三边离墙壁的距离没有多少,床板再大一点,都没法放下。老布头的铺盖就放在上面,想到老布头昨晚就睡在上面,不由心里生出一股敬佩。不过水利上干下的人都有这种奉献精神,睡闸上、睡渠沿这种事常有,谁还去讨价还价,说连个房子也没有,我就不去睡!基本上是领导安排在哪就睡在哪。我在刚上班时,碰上国家重新启动黑河均水。为确定年内顺利完成黑河均水任务,防止村社有人偷水,水管所所有正式人员一人一个渠口,睡在口上看守。那些渠口上也都是四临不见人烟的地方,而我看的那个渠口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后,是在渠口闸近旁的一个早年人家遗弃的瓜棚里睡了一个月。所以,大家常说水利上的人苦,并不是干的活有多苦,而是工作环境和条件太差了。比如他们都爱喝酒,那是因为像这样一个个枯焦的夜晚,不喝酒还能干什么?说他们村村都有丈母娘,一月、两月、半年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是个忙,很多人家里都有老婆娃娃,谁不想抱着自己的热炕头睡?那水利人也是人,时间久了,不到村上找女人才怪!有时候,我也感到自己憋屈的很,怎么就干上这么一份工作!虽然这样一份连自己都瞧不上的工作,但在村社里和老百姓聊天时,一问起我的工资时,他们露出的艳羨的表情和啧啧的声音,让我在他们面前倒有了一份优越感。很多年里,也就是这份还曾有的羡慕和优越感让我一再地坚持下来。老布头应该也一样,他一定也找到了干这份工作的优越感,或者他心里还有其他的期冀,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和低廉的工资,他依然还坚持着。
闸上呆到十一点多我就到管理房去蒸大米饭了,直到下午三点多才看到老布头拖着疲惫的身影走进来。
我指着炉子上的锅,说,锅里有饭。
他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蒙着头取了碗筷,盛了饭菜就在一旁的桌子上吃起来。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面前。
老布头吃了些热饭,喝了些热水,似乎觉得有了些力气才开始说话。他说,自已一个人,有时候跑上一个来回,大半天就过去了。后来,我随老布头到塔尔湾跑过几回,路的确不近,白天还可以,尤其是晚上,很多地方都没有路,磕磕绊绊地走一遍都很困难,只能步行。有时,打个来回,那就是一晚上。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将闸口、桥、涵淤填的草棵树枝扯开,以防止桥闸口被游,水漫上渠沿淹了人家的地。如果因淤填而发生水事纠纷那就是我们的责,不像渠口的夹心滩上水一样,那算天灾,而这就算“人祸”了。
所以,老布头也极为小心,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认真二字。很多时候他都亲历亲为,有时我也看不过眼,看到他很累,要么就骑上摩托车驮着他,要么我一段一段去查。毕竟我骑摩托要比他骑个自行车要省力的多。老布头这么多年就靠着一双腿脚,走上走下,也的确是不容易的。特别是一年里最后的那次行水,夜晚的空气逼寒,有时我们要在渠沿上点一堆火取暖。两人在寒夜里就等在那,时不时在塔尔湾的桥洞上看一下。在那样的夜晚,除坐在火堆旁丢懂打瞌睡,就是无聊地想这么多年,老布头他一个人怎么办?如果是自己,能不能做下来。我猛然之间,觉得面前这个形象猥琐的小老头有比别人高尚的东西。
那晚,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老布头,这里有没有女人。
老布头听了,哈哈大笑,说,当然有啊,谁没有个三四个。
我便也打趣地说,“你就吹吧!我咋没见来过?”
这会,老布头不说话了,默默地沉思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已游走到远方了。
这个谈话并没有被延续下去,老布头沉默之后,又默默地起身将柴禾扰了扰,我感到夜更加的沉了。我便问起他家里的情况。
他说,儿子在外打工。妻子前两年就得病死了。所以,他回家和呆在这里一样,反正也没个人。
老布头的话像一枚枚铁钉楔在夜的深处。
我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在黑夜里无限孤独的老人。
十二月下旬,田里的冬水打完,我和老布头才闲下来。该闭的闸都闭了,该开的都打开,日子一下子仿佛消停了,也一下子美好了起来。我每日坐在渠口管理房院子的太阳下,晒着暖烘烘的太阳看书;而老布头晒着太阳抽着烟,烟雾顺着阳光的缝隙一缕缕升到天上。我看到他惬意的神情。
老布头说,一年里只有这两天才算是个日子。
隔天,老布头说儿子回来看他了,他要回去呆两天,让我在这看守两天,他回来了,再让我回去呆两天。我欣然答应了。
每天依旧米饭挂面西红柿炒蛋,把日子过得简单而有滋味。
一日,太阳已偏西,临近黄昏,我正坐在院子的方桌前看书,听到一阵敲门声。知道这里离附近的庄子远,一般是没人来的。我也正犯嘀咕,走过去顺着门缝就看到一个面庞青黑的女人站在门口,猛然看上去她的肤色有些不正常,把我都吓了一跳。
我本已伸向门扣和锁子的手又缩回来,问道,“你找谁啊?”
那女人说,“我找老李,李宝国。”
我顺着门缝看到女人在说到李宝国时,脸宠上的羞郝,并发现女人眼神的游移。大约地猜到是怎么回事。便说道,“老李,不在,他回家了,过两天才能来。”
女人“哦”了一声,在门口伫了一会,不知道做什么,最后才喋嚅着说,“完了我再来吧!”
后来,我一直想,这个女人是不是老布头的相好?这个女人若不是肤色不太正常,要不然也是农村里面长相不错的女人。而且女人的年龄并不大,老布头是如何攀上这样女人的?岂不是老牛吃嫩草?
本来,老布头回来我要问他,但那个冬天,我们轮流值了两回班,就没有再见面。
开春的时候,渠长杨生录对我说,下面人紧。我就又被安排到测流组里,继续测水去了。
老布头见我的时侯仍是满脸褶子堆笑地说,“我说么,咋能把你留在那个地方!”
我笑而不答。
当在老布头转过头去的瞬间,我看到他眼角里有晶莹的东西,他的背影也孤独得像暗夜里的那片河岸和石头。想想,在没我的时侯,他得一个人面对冰冷而漆黑的河岸,以及塔尔湾和渠口上游的石头坝。他没得选择,这也正是他常常沉默,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的原因。本来我的到来,让他升起了一点希望,至少让他不再那么孤独。
看着老布头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我久久站在那里,内心里涌出一丝难过和欠疚,好像是我欠他的。我仿佛看到,老布头周身的那片夜色更加沉郁,他在那片夜色里再也不能抽身。不论是走在河口上,还是走在渠道上,那支叼在他嘴里的烟头始终不能燃尽,那片夜色却有着揪心的孤独。
发表于《延河》下半月刊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