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条
这一次修路,绝对的脱胎换骨。公社通往县城的渣土路,破天荒地要铺上柏油,土路就要变成柏油路了。
有文化的人把柏油说成沥青,村里人不习惯,改不了口,还说成是柏油路。柏油路好啊,雨下再大不积水、不蹅泥,人照走,车照拉,能快步奔向现代化,听起来新鲜带劲,也觉得日子有奔头。住在柏油路边上的,感觉就像城里人。
修路,人手问题好解决,青壮劳力村村都富足,垫路基的砖石紧缺,这个伤脑筋。要的多,缺口大,一时半会儿哪儿弄去,又不是脱坯打墙随便都能挖到土。上面说,新鲜事就得新鲜着办,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要打破常规,全民动员,来个众人拾柴:指标入户到人,发动群众完成任务!队长不是点子多吗,这一次他说他也没有啥咒念,该想的都想了,事情还得靠大家。
上面下达的各类摊派任务已经不少,干部社员也都习以为常了,不过,征收铺路的砖头,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遇着。又不是城里,家门口的路哪朝哪代用过砖石呀!队长闹心犯愁,头皮都挠红了。
黄胶泥土黏性大,烧不成砖,村里自古没立过砖窑,支鏊子,垫桌子腿,想找几块囫囵砖都难。建房子砌地基,得到外乡买砖,要不就是平地起泥,土摞土,房子建啥样是啥样。村民们眼睛都贼,出门看到一块碎砖头都想掖怀里,当宝贝疙瘩揣回家,普遍心态是:宁舍一栋楼,不舍碎砖头。
情况紧急,任务繁重,作为村里各项工作的带头人,一队之长还是掷地有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哪怕掘地三尺,也得完成任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掘地三尺”四个字,犹如一把闪光的钥匙,迅速开启了群众向大地寻财要宝的智慧之门。
事情是从傻宝那儿开始的。傻宝跟着炕烟叶的技师烧烟炕,技术没学好,倒是在烧炕用的煤锥、煤钩上动了心思。傻宝家宅基地势低,下雨经常积水,一洼一洼的,猪羊什么的再一踩踏,弄得家不家院不院的,如果再长些野草,和沼泽地没啥两样,煎熬得人出不了门、客进不了家。
这一次,大雨过后,院子里照例又能行船,傻宝灵机一动就拿煤锥往有水的地方扎,每扎出一个眼,水就下去一些。不知道扎到第几次,就扎在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上,在附近来回地探,锥尖上都咚咚地响,不是树根,那还能是什么?挖。
不到三锹深,探中的东西就出来了,是块大砖头。在紧挨着的地方扩大探试面积,很快查明这是一座古院落的墙基。傻宝家说是有院子,其实也就是用秸秆和柴草简单堆积围拢起来的小地方,挡不住外来的视线,挖出砖头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为任务所困,众人纷纷跟风效仿,各显神通地探寻着地下未知的世界。于是,煤锥不再是煤锥,成了探条。东家借,西家借,傻宝灵机一动,干脆把煤钩拉直,也改成了探条。两根指头粗的铁棍,在村里同时作业,煞是热闹。遇有砖石,立即开挖。
这一探,石破天惊,意义非凡,探出了村子悠久的历史,探出了地下鲜为人知的乡野文明。出土的,有雕刻精美的青石门当、门墩,镂空的花砖,上了彩釉的瓦片,甚至厚重的础石,更有不计共数的长条大砖、棱角分明的方砖。有的人家需要,也是实在喜欢大砖头,就拿来压盖蒸馍锅的锅盖,垫衬在粮食囤的底部,也有用于做门枕和堵鸡窝门的,但多数都上交了,做了即将开建的柏油路的路基。
其间,也有挖出一串一串铜钱的,更引起了轰动。有人说,挖吧,挖吧,悠着点儿,说不定还能挖出金麒麟、金马驹子,要发大财呢!有了挖出的东西作证,大家都对村子的过去产生了这样那样的联想: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有着怎样的过去,究竟生活着怎样的人家!
开初都是在自家房前屋后勘探和挖掘,到后来阵势不断扩大,波及到了公家地盘,谁先探到谁先挖,谁挖到就是谁的。任务没完成,探条就一刻也闲不下来,村里处处开膛破肚、尘土飞扬,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探条探过的痕迹。再也无处可挖了,就转移到村外的河堤和鱼塘边上,在那儿继续寻找。水位浅,鱼塘拓建,河流改道,没有不挖出砂礓的。沉睡的河堤、塘坝,等于被挖起过了筛子。
地下的能挖都挖了,再加上家里多少年来积攒下的那么一些残砖碎瓦,谢天谢地总算完成了任务。山穷水尽实在无法完成的,只好多出几个工,顶账。
后来,队长说,以后再不能傻宝傻宝地叫了,得叫好宝。没他这么好的主意,就不知道地下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也完不成任务。有开拓精神,敢于先行先试,经此一役,傻宝跨入了村里的能人行列。
杀猪也得用探条。猪杀倒后,趁体温还在,即刻在一只后腿上用刀豁开一个口子,就从这个口子里用探条往里探。肚子上,腿盘下面,凡是有皱褶的地方都得探到,目的是使猪的皮肉间出现空隙,方便空气进入。吹气的人鼓着两腮,脸憋得通红,双唇上沾满了生猪油。人们常把一生气就红脸噘嘴的人比作像吹猪的,就是这样来的。边吹气,一旁的人边拍打,待猪渐渐鼓胀起来,迅速把口扎上。除了面部,猪身上的皱褶不见了,再放进温度适中的水里一汤,除毛净体就容易了。探条就起这个作用。
有个死心眼儿的人,黑胆大,做事从来不知天高地厚,不计利害关系。有一次,夜间和几个人看庄稼,他二话没说就扛着铺盖、抡起探条出发了,说一定要让偷庄稼贼有去无回,最不济也得让那人身上多个窟窿,一副血祭探条的架势。只是一夜平安无事,想出手没机会。队长在队委会上表扬了他一心保护庄稼的强硬态度和美好愿望,同时也对目无法纪的莽撞想法提出了严厉批评,真有盗贼,万一伤了人咋办,人命关天!
交公粮是一年一度的大事。麦收完毕,通往公社粮站的一街两旁,大车小车密密地排成大队。粮站工作人员手持探条,一辆车一辆车地过,那神情犹如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各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干部,前呼后拥,全程奉陪,递烟,陪笑,说好话。工作人员岿然不为所动,黑着脸说打开这个,再打开那个,粮食的主人诚惶诚恐,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把扎袋口的绳子解开。
乌黑锃亮的探条插进布袋里,粮食的主人满眼期待地望着工作人员转动探条上的机关,把沉在底层的麦粒提取上来,测干湿,验成色,查土情,看糠皮和碎麦秸是不是太多。周围的人都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好不容易把粮食晒了装上车,又拉过来的男人女人,才干了的汗又哗哗地下来了。付出了多少,走多远的路都不怕,等验收等再久也算不得什么,唯一担心的,也是最怕的,就是工作人员说检查不合格。把麦再拉回去,多没面子!
那乌黑的探条,哪是在检查小麦啊,分明是在试探农民做人的真诚和对交公粮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