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溪烟雨
——关于巴溪河谷茶叶的闲言碎语
一
与巴溪相遇得很偶然。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在中年时节遇上了水墨淋漓的它,而这一场相遇,不知不觉间已持续一载有余。要知道,在我的心中,中年,大约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呀。没有了年少时的懵懂、年轻时的浮躁,也不会有老年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叹光阴飞逝的苍凉。岁月沉淀到此时,如一杯甘香适宜的茶,温和、内敛、醇厚、清淡、雅致、鲜嫩,诸多滋味,可任你在一把老式圈椅上细细咂摸。此时,沉静下来的你,也确确实实有了品味一杯茶汤滋味的心境。
恰好,巴溪河谷产茶,尤以一衣带水的鹤峰口为最。近水楼台般,让心境和味蕾有了实现奇妙碰撞的时机。
二
上天垂青,给予巴溪河谷优良到令人嫉妒的自然生态,谷底常年蒸腾的水汽,在海拔1200余米的鹤峰口一带化身成蒙蒙烟雨,清清凉凉,弥漫在林间树梢,缠着绕着,依偎着,润泽着,茂盛的植被遂在大多数时间里展示着淋淋漓漓的、墨绿的色泽,油油的,嫩嫩的,清亮了你的眼眸。这种感觉似乎比“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犹有过之。
在这种小气候的滋养下,鹤峰口的茶具备了个性独特的基础。
栽植方式大略看起来是不合常规的,不似大多数地方的茶园,层层叠叠,修剪的规规整整,一眼望去有磅礴的气势,美则美矣,却有一种难言的孤独和拘束。在这里你难以看到一片大规模的茶园。东一片,西一块,藏在林间,藏在山坳,甚至是藏在庄稼地里。偶然从树木的空隙一瞥,似惊鸿一现。顺着山势,一行行弯来绕去,修剪得不甚规矩,敦敦实实的,丛丛簇簇怒张着油绿的泛着冷光的叶片,似叛逆的少年,酷酷的张扬着,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可能正因为这种星星点点,躲躲藏藏的生活方式,让它们与周边的森林融为一体,高大的树木为他们提供阴凉,即使长时间的高温大旱也无虑生存,依旧油油地招摇着。
土壤是它们享乐的温床。沙质、含硒,温度湿度适宜,即使是普普通通的品种安居于此也有了丰富的内涵。
独特的环境,合适的光照,终年缭绕不息的烟雨云雾,土壤,诸多因子风云际会,铸就了这一片独具风姿的茶叶。
三
“疏雨半晴回暖气,轻雷初过得新芽”。春来了,清明的风掠过田野,掠过树梢。在斑鸠一连串“咕咕咕”的叫声里,茶芽似乎在一夜之间缀满枝头,嫩绿嫩绿的,饱满温润犹如美玉。山坡上、溪谷间、森林里......春茶的自然清香在弥漫绵延。清晨,静谧的茶园里,薄雾袅袅,一枚枚茶芽以合掌的姿态,虔诚向天,漫山漫岭的禅意遂在心间回荡。静立其间,浮躁的心会慢慢变得安然,不再为尘世名利而起心动念。
采茶人是踩着晨雾来的,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不存在一定是花季少女采摘,“二八佳人不上妆,终年辛劳采茶忙”过去也许有之,于现在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噱头。年轻人在外奔波打工赚钱,在家的更多是年长者。粗糙的手与柔嫩的芽相触,却丝毫没有违和感,似不和谐,却奏响着大俗与大雅,水乳交融般的韵律。指尖似凤凰点头,在枝头飞舞,双手起伏间,似清风拂过,一垄茶渐次恢复油绿的容颜。摘下的嫩芽是不能长时间握在手中的,松松的一小把,就要迅速归于随身携带的竹篓或布袋。与其他地方不一样,自清明到谷雨乃至其后的夏茶、秋茶,鹤峰口全部是手工采摘,机采在这里似乎不被接受,这是鹤峰口的茶人近乎固执的坚守。于是,在采茶季,茶园里到处弥漫着诗意般优雅的美感,如焦尾琴的独奏。但看似轻松的采茶其实颇为辛苦。一直保持站立的姿势,身体略略前倾,双手不停劳作,几个小时下来,往往腰酸背痛,手臂发麻。
想不到吧,一杯清亮甘香的茶是以近乎苛刻的田间劳作作为开端的。
四
鲜嫩的叶要及时加工,放置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堆积,要摊晾开,避免产生高温,影响茶质。
传统的手工加工方式已不可见。村委会副主任田作银曾经有过炒茶的经历。一口硕大的铁锅,一口灶,一张簸箕,外加一双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手就是炒茶的全部工具。
加工时间基本在晚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锅烧热,温度达100度以上,适量的鲜叶倾入锅中,双手按着叶在锅底上摩擦片刻,迅速抓起抖散,再按压,再抖散......不断重复,这就是杀青的过程,滚烫的锅稍不注意就会烫伤赤裸的手。鲜叶逐渐萎蔫,到一定程度后放入簸箕,用手慢慢揉捻,使之初步成型,而后再一次重复先前的工序,两至三次的杀青揉捻后烘干,结束炒制,鲜嫩的叶蜕去绿色的外衣,变得黝黑,根根坚挺,香味儿扑鼻。
加工过程中时间火候的把握全凭经验,稍不注意,就会炒糊,影响口感,而揉捻不好,又会影响条形外观,出售价格当然也就稍逊一筹。那时的田作银年仅十多岁,瞌睡大,一个白天的采摘本就已疲惫不堪,往往炒着炒着就站着睡着了,手烫伤,茶炒糊,还免不了父亲的一顿埋怨。听她讲完手工制茶经历后的一段时间,我每每端起茶杯,总有一个灶旁忙碌的身影在茶汤的光影间沉浮,小小的,弱弱的。生活的艰辛就藏在根根紧结的茶叶之间,那时却难以如杯中叶片般渐次舒展。不过,经过那个时代磨砺的鹤峰口茶人,却普遍有着坚韧如磐的特质,笑对磨难,百折不挠,这不是在歌颂苦难,而是对过往苦难的释怀与和解。
现在的制茶过程算是轻松了。萎凋、杀青、揉捻、烘干等等工序全为机械,人们的劳动强度大大降低,茶品更优、条形更美,口感更佳,色选机的出现更使得茶叶的外观有了质的提升。但制茶人熬夜的情形依然如故,随着茶田面积的增加,产量持续增长,仅春茶一季,他们通宵加工时间大约就有一个多月,辛苦程度不言而喻。因此,一杯茶在手,我常怀一份虔诚感激之心,仔细品饮,轻嗅茶香。所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五
种茶、采茶、制茶,一系列辛劳过后的最终目的,无非是一杯可堪观赏与品味的茶汤。“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先生的诗句说透了众多懂茶人的心声。
我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品茶者,对众多流派的茶艺停留在观赏的维度,也许会觉得好看,却不懂其真正的内涵,也懒于探究。更无法参透禅宗公案里赵州从谂禅师“吃茶去”的禅意,只是觉得纯粹、坦然率真。窃以为,一杯茶历经水火的洗礼来到我们面前,如果心怀感激地去认真品味,然后由衷叹一声“好茶”,似乎更能够体现对茶和茶人的尊重。
鹤峰口人品茶的方式与我相仿。严格说来,不能叫品茶,只能叫喝茶,且以解渴为要。水是本地的山泉水,烧水的器具大多也不讲究,炊壶或是电热水壶,杯具也就是普通不过的玻璃杯甚至是一次性塑料杯,投茶方式基本为下投,少见上投或中投。客人落座,烧水、洗茶、冲茶,闲话家常的同时,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汤清清爽爽摆放在你的面前,夏日一缕清凉,隆冬却一团暖意。在这里,质朴到粗糙的瀹茶方式让一片茶叶脱去华丽的外衣,回归本真,坦坦荡荡,放浪不羁。在这里,一杯在手,大略可听赵州和尚说:“吃茶去”。
偶尔,在农户家候茶的间隙,我总想起故去多年的父亲泡茶的景象。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抓一把茶叶扔进去,而后握着缸把,悬在嫣红的炉火上方不断颠簸烘焙,茶叶起起落落,随着水分进一步的蒸发,声响越来越清越,沙沙声无以言说的悦耳,茶的焦香逐渐弥漫整个院子,当温度达到某个高点的时候,倾入沸水,“呲......”,一声悠长的叹息,浓郁的茶香激荡而起,顷刻间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如今,搪瓷缸子已不多见,那种独特的泡茶方式也逐渐隐入时间的烟尘。
鹤峰口有茶厂,四家。茶叶开采季,我时常不期而去造访。去得最多是老任(任新元)、老李(李长寿)和吴敏家。一来可饱口福,二来可饱眼福——虽不懂茶艺,但并不妨碍欣赏。
老任随性,功夫都花在如何做好一杯茶上,给你泡茶更多出于土家人好客的天性和礼节,加之晓得我是一个粗糙的品茶人,也就懒得做题外的功课,似自家兄弟般相待,给你一杯当季的好茶就是。
老李严谨,如同他费心费力在全村打造绿色有机茶一般。一间专门的茶室,不大,中设茶台,其上陈设各类茶具,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一次品茶的过程,如同一场温文尔雅的仪式。不过,老李的眼睛大多时候都要盯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带点浅笑,似面对心仪的情人。
吴敏从容,又因为是女人家而且是养眼的女人家,故多了一份优雅。她是村里唯一开直播卖茶的人。喝茶大多在她的直播间(非直播时段)。煮水、洁具、投茶、泡茶,从容自若,悠然淡定。然后,一边闲话茶事,一边在氤氲的茶香中品味舌尖温柔荡漾的绵绵密密的回甘,让空灵、悠远的气息洗涤被红尘裹挟的身体,回归原初本色。
一片鲜嫩的叶,饱含巴溪河谷高天厚土的无私馈赠,经过烈火的炙烤,沸水的洗礼,而后陈列于前,让你看“莲心”列阵,“雀舌”鸣春,“旗枪”舒卷,“鹰爪”凌空,一杯茶里俨然一场春天的歌舞,袖珍而又浩大。至此,一片茶叶的生命达到极致的绚烂,然而对于整个生命轮回来说,未尝不是落幕前的最后辉煌。但捧着一杯茶,不会让你有感伤的机会,轻啜慢饮之间,得到的是宁静安谧,与瀹茶的方式无关,与茶具的贵贱无关。这与禅宗追求心境的平和从而达致更高境界应该是相通的,所谓“禅茶一味”大抵便是由此而来的吧,不敢肯定,没有慧根的我不敢妄谈。
六
巴溪河谷种茶的最初缘起已不可考,猜测应是土家先民自外引种而来,在当地现存有一种最原始的茶树品种,称为“六兜茶”,口感上佳,但因产量较低,数量已经极为稀少。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对于传统事物的冲击体现在诸多方面,一片小小的茶叶也难以幸免。好在巴溪河谷和鹤峰口的独特生态能够赋予诸如“龙井43”、“鄂茶10号”、“福鼎大白”等新品种活力,加工出的茶叶依然叶底肥厚,条索油润,栗香盈鼻,经久耐泡。浅啜一口,萦绕在喉吻间的回甘依旧堪称一绝。
因为茶,自觉在鹤峰口的生活有三分隐逸之气。山间林下,农家小院,清风明月夜,飞雪隆冬天,一杯在手,烦恼俱消。生活不再显得单薄和苟且,多了些兴味。《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于我本性来说,本有所感,但一杯甘香温润的茶,在眼里、鼻端、口舌间的感应是如此真实,令人不忍释怀,那么,且暂时放下,先“吃茶”吧。
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