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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无需加工的人生

2020-09-24叙事散文官舟寨

题记:乡野匠人加工产品,但他们的人生从不需要加工。
画匠没有称他做“家”。比起其他匠人来说,他应算知识分子了,可仍然被归为匠人之列。他甚至比不上木匠一样的人,木匠能够实实在在地制造出一些实实在在地有用的物件,比如房子,比如水桶,给人以实
题记:乡野匠人加工产品,但他们的人生从不需要加工。
画匠   没有称他做“家”。比起其他匠人来说,他应算知识分子了,可仍然被归为匠人之列。他甚至比不上木匠一样的人,木匠能够实实在在地制造出一些实实在在地有用的物件,比如房子,比如水桶,给人以实用。画一幅再完美的像能止饿解渴么?能盛东装西支物撑重么?一个人在自己的心里如何,自己心明如镜。一个人在别人心里如何,自己花上一辈子也弄不懂。人若在生,一幅画像远不比一个活人生动;人若死去,画一幅画像只能是强加给别人形象,时间久了就会陌生如路人,且时间越久越发陌生。因此,还不如修一栋房屋留难后人,让后人有一个实惠,让后人有一个纪念。
  画匠常常挨饿。
  画匠等待人们饱暖起来之后肯定有人生出无聊的念头,要制造一种虚无的东西糊弄自己和别人。
  画匠便着力把自己那些风雨的斑痕刻进去,所以每一幅画像都叫人亲近,不管这个真实的人是杀人狂还是修女。
  而画匠死得很快,画匠的作品死得更快。
  而有画像的人并不比没有画像的人活得更久。
  这恐怕是画匠的悲哀。
  画匠可能明白这一点,所以画匠一般不给自己画像。
 
木匠   木匠心里明白,越是通直的木头,越是被先用。木匠觉得这有点不公平,但谁愿意用那些弯弯曲曲的木材呢?
  但是木匠也明白,最终还是弯曲的木头朽得快,因为一块材料老是没有用到本该用上去的地方,可能就会放在一边,久而久之,便因日晒雨淋或虫蛀风蚀而腐朽。
  木匠便懂得了这样的道理:一个人老是闲着,肯定朽得快。
  懂得了这样的道理后,木匠更加珍惜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不断地找事做,这也不全是因为要找钱用。
  以前,木匠认为干木工不好,一日到黑都是靠卖力气,但找的钱并不多。他很有点三心二意,工夫也就不精不细。
  此时,木匠开始反思自己。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一无其他技能可做别的轻松事,二无本钱做生意,还是得做木工。
  从此,木匠便安心做木工。心态平静了,手下的活也越来越做得好了,便成为很出色的木匠。这是木匠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篾匠   要把一根竹子破成无数细若游丝的篾丝,这不只是一个技艺问题。
  云老汉说,真正的篾匠不是用刀而是用心在破篾丝。
  开始我并不懂这句话。为了弄懂这句话,我呆呆地守着他看。他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眼睛看着十分遥远的地方,也许是想象的极限时空;嘴里哼着小曲,那是他即兴创作的,我无法弄明白。篾丝从右手走向刀刃,然后一分为二,成为更细的篾丝。那是怎样的篾丝!又细又匀,简直像两根分不清彼此的长头发。
  可是,我仍然不懂他的话。心能破好篾丝么?
  有人告诉我,他能在漆黑的夜晚破出又细又匀的篾丝。当我知道他晚上爱在河边破篾丝时,便怀着好奇来到河边。远远就听得那独特的曲子,从黑暗中渗透过来。我循声而去,临近之时,我大声喊道:“云爹,你在破篾呀。”他停了哼唱,应道:“是啊,你来做么子?”我顽皮地回答他:“嘿嘿,看看。”
  我便摸黑走上他的小木楼。青蛙唱和,清风徐来,夏夜河边的小木楼真是舒服,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河面远处有一点弱若星辰的渔火,在黑夜里闪烁,这更衬托了夜的黑暗。这实在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哇。我划燃一根火柴,看看了正在破出的篾丝,当火柴熄灭之后,又用手摸了摸那篾丝,真是令人惊叹:和他白天破出来的一样均匀、细长!
  我惊奇地问云爹:“你怎么能摸黑破出这样像头发丝一样的篾丝?”
“是什么缘由呢?哈哈,只要能静下心来,用心去破,坚持练足够的时间,谁都做得到。只不过是很多人都心浮气躁,容易分心,一分心刀口就会偏方向,篾丝自然不直不匀,在过关节时还会折断。”
  是么?
  我望着黑暗深邃的天空,觉得这天空越是黑暗便越是深不可测。
  云爹也似这夜空,深不见底,但却有一盏星星在深处明亮着。
  河风吹来,云老汉的小曲又哼了起来。 铁匠   面对铁,自己必须是钢。他用了近一辈子,才一层一层地悟进了这个道理中去。
他仅几岁时就先后没了爹娘,便跟了一个铁匠亲戚出来闯江湖。十一岁时跟了亲戚流浪到湘西南的会同县城打铁。
  十一岁怎么能打铁呢?一个从十一岁就开始打铁的人,肯定对铁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来到我们会同县城定居后,师父又去世了,他便在这异乡孤身奋斗。后来,进了手工业社,又随着手工业社转为二轻厂而成为二轻行业工人。这就注定了一辈子与钢铁打交道。便练就了煅、铸、焊、车多种过硬本领。而令人奇怪的是,他一字不识,却能靠心算把帐算得清清楚楚,所以做铁家伙并不需要图纸,做出来的东西分毫不差。
  真正的铁匠一个重要的要素还得是钢。他是在打铁的过程,把自己打成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钢的。他的五个孩子出生后,他的老婆因偶受惊吓而疯,他率领孩子们一边照顾、医治病人,一边在工作之余偷偷摸摸帮人担沙子、做铁活,勉强维持全家生活和供孩子们上学。而他终于累垮了身体,常常吃不下饭,可是他作为家里唯一的支撑,觉得要咬牙坚挺。一天到晚,除了很短的睡觉时间,他一刻也不空闲。全家终于度过了难关。
  而他,一个铁匠,成了一块再不能更坚硬的钢。 药匠   药匠最愉悦的是能医好别人的病,最痛苦的莫过于对于有些病束手无策,甚至自己的病自己最终不能医好。
  榜爷知道这一点,而且也清楚自己的医术不是很高,但仍乐意做着山寨的草药匠。
山寨的草药匠,就是能够用草药给人治病的人。草药匠的知识和技艺不是从书本和学堂里学到的,全凭师父口传手授。其实,乡村匠人都是这样传承知识、技能的。大多数匠人是祖传,也有一些匠人是跟别人学习的。跟别人学得有条件,要么跟师父有点亲朋关系,要么相距较远不会进入师父势力范围而抢了师父的饭碗,当然还要学费,旧时还得在师父家当三年殷勤的小工,还得在过年过节和师父师娘过生日时一次不落地去孝敬。等徒弟熬成了师父,也可以磨难别人了。
  草药匠因为自己底气不足,便总要用点巫师神汉的法术唬人,又是用香纸,又是用红花(公鸡),又是念咒语,请已经成神的“师父”驱邪逐鬼。
  榜爷自己在医病不见效时要用法术相助,而他自己家里不怎么请巫婆神汉的。有一回,榜爷从山上做事回来,见到家里有一个巫婆在装神弄鬼,说什么榜爷的崽活不了。榜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操了一根尖杠直刺向巫婆,那巫婆行头也来不及拿就逃之夭夭。
榜爷虽然性情暴躁,但为人很好。不管是谁来喊他去医病,他只问症状以备药物,从不问价钱如何,医治过后,无论效果好坏,随人家给。他说,世上有病人才有药匠,不是有钱才有药匠。
  倘若他正在一个穷人家医病,富人家差人来以钱相诱,叫他立马撇这家去那家。他会说,你们家到底是人生病了,还是钱生了病?或者说,不看见我正在给人医病么?你怎么叫我给钱去看病呢?给钱看病,恕我无能,另请高明。
  所以,榜爷在山寨里是一个话题人物。大家记得他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也有人记住了他是一个个性十分分明的人,就像他用的草药,有实用,味道却并不好。 漆匠   那时候,在我们官舟寨似乎没有几个漆匠。
  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漆匠的活确实是好玩而了不起。我们没有见过画家,心中的画家大约也就是如此。
  在山寨,漆匠其实是喜气的使者。那时的家具一律为红色,不像现在什么颜色都有用。漆匠把木匠做好的家具穿上红色的衣裳,家具便有了生命、血色和表情,像一位喜乐神降临,屋子里就有了喜气。人们从它的脸色中,读出了欢乐,也便欢乐起来。
山寨嫁女是十分隆重的,三天三夜的酒宴成为盛大的节日,亲朋好友和寨中各家各户都要派人来恭贺,亲友还要陪着嫁姑娘唱三个晚上的哭嫁歌。
  陪嫁品是极受看重的。父母要准备成套的嫁妆,家中困难,被褥、衣服可以少些,但高低柜子、大小桌子、各种盆桶等家具一样也不能少。这些家具一一摆放在家中,映红了满屋子,连满屋的人也映红了。来人都有要细致地参观一遍所有陪嫁的家具,还要笑喜喜地称赞这些家具。称赞这些家具不是夸奖漆匠手艺好,只不过是间接地讨主人喜欢。
  此时,漆匠已经离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主人家的喜气空前浓厚,不可能要他再增加一些红色,不,已经不需要。所以,他甚至没有资格等到喝一杯喜酒就得离开。当他游走到别的寨子里,渴望找到新的活何等的时候,嫁妆弯弯地红了一径在青山绿水间。
  漆匠向来是跟别人增光添彩的,给了别人光彩,往往自己唯有暗淡。漆匠过惯了这样的日子。 解匠   要在没有路的地方锯一条路出来,这是相当难的。
  十多岁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和我的父亲为修缮购买的木屋,经常解板子,当然不是用机器锯。把木头支到胸部位置,两人各站一边,共执一把大锯,来回拉扯,靠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去咬出缝来。挥下的汗水和飞溅的锯屑一样多。所以,我对解匠的艰难有很深的体验。
  开始,我认为解匠是用身体说话的人,全靠体力工作。后来,我知道,解匠也和任何一种工作一样离不开心智。在两个人拉扯锯子的时候,如何传递力量以节省体力,如何传递信心以减轻酸痛,如何让锯路平直而使板子平整,这些都需要智慧和感觉。优秀的解匠是很聪慧的人。
  解匠也有小小的狡黠之时。我刚学解板子时,父亲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的老锯匠确实意思。说是一个年轻人跟老解匠学锯木板,第一次便到遥远的深山里去解板子,吃午饭时,年轻人吃不了那么多。老解匠要他无论如何吃下去,并教导他说:“如果第一次吃剩了,主人家就不会带这么多了,以后会吃得更多。”年轻人拼了命去吃。 唢呐匠   他紧握着绿黑色的老唢呐,背倚木板壁。那板壁的皱纹与他脸上的的一样多,只是他的更紧密更深。他耐心地晒着太阳,可冬日的太阳并没有多少耐心,给他的感觉就像如今形形色色的事物,一晃即逝,老叫人看不明白。
  他是一个老唢呐匠,已经可以说是最后一位唢呐匠了。其实,不是没有比他年轻的唢呐匠,只是他们都改了行,做生意,打工,或者别的什么。如今,山里的腰鼓队也很浒起来,红白喜事,都是请他们吹打歌舞,热闹一番。他想,这并不是山里人自己的东西啊!但是为何却这样讨得山里人宠爱?他感到外来的东西传染性实在是大,就像流感。
  起初,官舟寨里,还偶尔有单调的唢呐声哀婉地像一位弃妇鸣泣,不久就再听不到唢呐声了,哪怕是一声喘息。
  见到的只有老唢呐匠和老唢呐时常在静静地晒太阳。 (计4200字,先后发于《辽河》和《金鹰文学》) 2003年5月17—24日
Email:yhanli@126.com [ 本帖最后由 官舟寨 于 2010-7-7 22: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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