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膏》
接到通达集团陈总电话时,周小芹正在乾隆歌舞厅的冼手间全神贯注地涂抹唇膏。
那天快打烊了,周小芹应付完最后一个客人,在吧台上打了个单,然后进到冼手间。在一面大镜子前卸了妆又清冼一番,镜子里出现一个清汤挂面般秀气的女孩,后面映出的背景是窗外辉煌的霓虹,这霓虹在暗夜里赤裸着,象包间里的小姐充满了诱惑。这些寂寞的男人来此寻求做皇帝的感觉,可在小姐眼中他们是一群猪罗,臭烘烘的嘴、臭烘烘的手在她们脸上身上乱拱乱摸,不过他们又是些得罪不起的衣食父母呀,他们喝水一样地喝酒,淌水一样地花钱。!刚才那个醉鬼手都伸到周小芹胸罩里了还不满足,另一只手得寸进尺地往底下摸索着,幸好穿着牛仔裤,否则……周小芹打量镜子里的人,觉得很不舒服,她拉开猩红坤包的拉链,取出一支唇膏同往常一样轻轻旋开唇舌,这是一支接近银灰的半透明唇膏,是老牌子的“水芙蓉”,轻轻一抹,双唇如镀上一层月光。家乡竹林边的月光,穿越岁月与时空的滞碍来到这里,来帮她清冼自己。真是很神奇,每次这月色般的唇膏轻轻一抹,就象启动时光机器的按钮,瞬间她就变成那个清清爽爽的山里妹子。她抿了抿银色双唇,心情轻松起来。这时候,陈总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拿起手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那十一个熟悉的数字跳了出来,像十一个促狭鬼,一边嘲弄她,一边诱惑她,将她分成两半,两个自己相互撒扯,生出疼痛的感觉。她现在又开始疼痛。午夜的城市一片寂寥,她疼痛地在月光下行走。月亮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一刻不停地跟踪她,夜的天际似一块黑幕,映出一些影像:巨兽样的陈总从身后抵着她,逼使她的脸紧贴一块巨大的镜子,身后是一张变形的脸,那脸发出的怪声常常在梦中将她惊醒,可是想想存折上的数字又会很快地增加一些,而那些数字很快又会变成医院里的一张张账单,她的疼痛减轻了。她不能犹豫,陈总从不强迫别人,他只是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提醒她:小芹呀,你老爹的病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时光一点点将健康从爹的身体里挤走,爹以前不这样,那时砍了一天的竹子回到家,他还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姐弟俩玩耍,她家在一片竹林边,夜了,月亮安静地挂在半空,月光下一家四口在院子里围坐一张竹制的矮桌前,虽然碗里的粥能映出月亮的脸,可是那样的安宁与幸福是她现在梦寐难求的。一切都在变化,自从在竹林里跌了一跤,爹的身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在家躺了一年,人瘦成了根竹子。可是有的人却越来越胖,像这个陈总。去年在富豪大酒店遇着时,像被充足了气样,说话也像充了气样,他说,是你呀,小芹,什么时候到我公司里来吧。说着甩过一张名片:通达药业集团董事长。可是以前他不这样啊。那时,他是陈主任,清瘦的医药门市部主任,他们不但送药下乡,还送防冻用品给乡下的小学校,那天,他走到她跟前,用手抚了一下嘴唇干裂的十一岁小女孩周小芹的脸,递给她一支短短的圆柱形的小东西。是支唇膏,抹在嘴上,就不会裂了。他微笑地说,用手比划着,她的脸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中涨得通红。后来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和她,他们被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她觉得,他拿着唇膏的模样,有点像父亲。而父亲躺到了家里,家里靠母亲编织竹制用品维生,她缀了学在家帮忙,可是还不行,再下去,弟弟的学费也成问题了,况且爹的病还在天天加重。有一天,她捏着那张被她保存下来的报纸去了城里,找到了他。于是父亲被送到城里的医院,弟弟又安心地上学了。他说,过两年你来城里吧,城里赚钱容易些。
十九岁时,她来到城里。可是她蒙了,城里变得她不认得了,原来的东西仿佛都挪了位,她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医药公司,原来的地方变成了一家大酒店,一个穿着像外国制服样的年轻男子问她,小妹妹,你找谁?她一下红了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映在旁边巨大的窗玻璃上显得十分可笑。后来她迷迷糊糊地成了酒店的服务员,她觉得酒店的工作不算苦,只是有时客人对她过于亲近,让她别扭――他们捏她的手就像捏自个的手一样随便。有一次有个结了账的客人甚至将手伸到她的领口里去,她挣扎着逃到卫生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红桃眼”的女孩,她想城里的钱一点都不好赚呀。不过慢慢地她总算适应了,以至有一天,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捏着她的手让她敬酒时,她心里已经没有当初的不快,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很眼熟,后来,听见别人叫他陈总,她想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陈主任呢?可是他怎么能这样胖呢!她问他认不认识医药公司的陈主任。他似乎想起来了,她提醒说,你那时送给我一支唇膏。他“噢”了一声,好像完全想起来了,可是仍然捏着她的手,而且捏得更紧。还用另一只手在上面揉搓。她挣脱开来,有些失望,陈主任是不会这样搓她手的。
酒店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变了,有时她摸摸自己的手和脸,觉得那上面满是男人的手印,她拿出唇膏,水芙蓉,真的如芙蓉般轻柔,一抹,嘴唇变成了月光的颜色。那个对她微笑的男人,拿着唇膏比划着。那个梳着小辫的女孩,红着脸溜回家,在门前的小湖边,就着月光涂抹唇膏,觉得自己漂亮得都不敢认了。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原来的一笔资助用光后,医药费成了个大窟窿,把家全卖掉也填不平,父亲需要手术,那是一笔天文数字,她正犯愁时,遇着一个原来在酒店里干的姐妹,她正在“伊贝尔”试衣服,她去干冼店帮老板娘拿衣服正好路过。伊贝尔的衣服标价牌数字后都有几个零的。她诧异地看着,姐妹凑到她耳朵边说,小芹,你也来吧,到乾隆歌舞厅来,这里一个月抵得上饭店里半年呢。
男人在黑暗里似乎胆子更大些,他们哪里是来跳舞和喝酒,他们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闪着绿光,手像饥饿的蛇,游到女人衣服里面寻找食物。被喂饱的男人将小费塞进她们的胸罩和丝袜里,看起来还不少,可是交完了给老板的的提成,再交完房租,水电,还要添置衣裳,干这一行,化妆品也省不得,七七八八下来,离那笔天文数字还是很远,可疾病不等人,母亲来了几次电话,在电话里“嘤嘤”地哭,为她的丈夫着急,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梳着小辫的小女孩成了什么样呢?
周小芹终于在出租房的一个旮旯里找到那张名片,拔电话时,手有些抖,仿佛那只胖手已经开始搓她了。她期望着他不要搓她,在他的办公室里,周小芹眼泪汪汪地讲述父亲的病和自己的家,陈总竟然被感动了,似乎还揉了眼睛,那天,他真的没有碰她一下,他给她倒了热气腾腾的奶茶,他说,小芹,你先回去,明天,我打电话给你。他送她到门外,还是连她的手都没有捏一下,她下楼时,心放下了,只是有些愧疚,还有些不安,他怎么连她的手都没有捏一下呢?她的手插在衣袋里有些不自在,她抽出来,捏着一支唇膏。清瘦的男人又浮了出来。
陈总真的很守信用,第二天,在他的另一间办公室,她见到了他。和上次的地方有些不一样,除了办公桌,里面还有床和卫生间。这次他没有给她倒茶,而是直接递给她一个卡,钱都打上去了。周小芹有些不敢接,她有些不敢相信,手有些犹豫地抬起,慢慢地,生怕动作一快,那卡就会飞走。卡没有飞走,她的手被捏住了。她的心反而放下了,这才是意料中的事。可是接着未曾意料的事发生了。他一把将她拽过来,从后面搂住她,抵着她逼到一个大镜子前,她的脑袋“嗡”地一下涨开了,待到发现他在喘着粗气,并且脸都有些变形时,她的衣裤已被褪作一团掉在地下,一支挺起的利器从后面开始撕裂她,身后的人在镜子里完全成了野兽……
第二天,她去了银行,回来的路上,她想母亲不会再哭泣了。在出租屋,她找了只鎯头,想砸了那支唇膏,可是却怎么都找不着,她急急地问房东有没有看到她的唇膏,房东正在冼衣服,莫名其妙看着她,嘴里“唔噜”了一句,好像是城里骂人的话。她坐到床上,捏着鎯头,觉得自己真是欠骂。砸什么唇膏,也许真正该砸的是她自己,可是,父亲怎么办呢,还有母亲和弟弟。她用冷水使劲冼了冼头,觉得自己真是糊涂!她又在门口的小店买了支唇膏,对着小店的镜子涂抹一番,店主说,真靓!店主是个邋遢的男人,他露着满嘴黄牙说,不用给钱,到时凑足一百块,我去你那儿。周小芹摔了两个硬币。找你妈去!
那个清瘦的拿唇膏比划着的男人从此消失了。那支唇膏与任何肮脏的东西脱离掉,只与故乡,月光,还有宁静的乡村里的家有关。它又成了周小芹厉害的护身符。她将它带在身边,像心脏病人的急救药,在她快要窒息时来救她。
城里的空气实在糟糕,她已经用掉许多支唇膏。这个夜里,她又接到陈总的电话,问她明天下午行不行?她没有应下,只是说,到时会打电话给他,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只是又问,你老爹的病怎样了?怎样呢?她叹了口气。昨天,她又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又在电话里“嘤嘤”地哭,她说,狗子又没有学费了,我的儿呀,他上不了高中了,嘤嘤……周小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她摸了摸口袋,掏出来,发觉手中的唇膏已经用完,决定明天再去买一支,她提醒自己,不能忘了,绝对不能忘了。
第二天下午,睡了午觉,周小芹收拾停当来到小卖店。
拿支“水芙蓉”。
黄牙递过另一个牌子的唇膏。
我只要“水芙蓉”。
没了。
开玩笑!周小芹以为黄牙还生上次的气呢。别开玩笑了,我还有事!
谁跟你开玩笑了。呶,自己看吧,黄牙敲敲柜台上的报纸。报纸上说了,“水芙蓉”的成份里掺杂了有害物质,进到嘴里,会麻醉人的神经,让人产生虚幻的感觉,而且容易成瘾……
我不信,不信!周小芹扔掉报纸,冲向大街。她来到了市百一店,头抵在化妆品的柜台上一个一个地看。
小姐,要什么?
我要“水芙蓉”。
“水芙蓉”呀,我们都撤柜了,听说有问题,厂家正无偿召回呢,你手里如果有用过的,我们可以帮你免费调换,你看,像这一种,就很不错的……促销小姐始起头,刚才的顾客已没影了。
周小芹又来到市百二店,促销员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刚才的话。她又风一样离开。那天她跑遍全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化妆品店,结局都一样。她的“水芙蓉”没了,消失了,从这个城市,从地球上。她喘着气,站在天桥上,像个空心人,晃来晃去,仿佛要一头栽下去……
刊于泰州《花丛》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