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
这是一处河滩。也是一片林地。滩里不光有草,还有落叶,羊们喜欢吃。河坡上仰面躺着一个人,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二郎腿翘到了天上。他叫憨娃,是这群羊和这片地的主人。此刻秋高气爽,他在看飞鸟。他想让自己也变成一只鸟,恣意翱翔在蓝天上。但现实却像小草和树叶,恓惶而苍凉。恓惶什么呢?他有些说不清,不知道是酸楚,还是疼痛。
有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凉意,摇得树梢沙沙响。偶尔有落叶飘下来,砸在他的脸上身上。羊,云朵样漂浮在河滩里,给人一种安逸舒适感。憨娃一大早把羊赶到这里,是想在秋色将尽,草棵尚未干枯之前,让羊再美美吃几口,追追膘,等年关出栏时,卖个好价钱。
滩地是当年挖河时留下的。因距村子远,潮湿起碱,成不了庄稼,队长就派人栽了一片树,以便夏天大伙干活累了,有个歇脚处。碱地不适合耕种,却喜草儿生长,这里有兔儿棵,狗里秧,须须草,咪咪蒿。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儿的草。这些草都是父母在世时教憨娃认得的。那时还是大集体,庄稼是大家一起种一起收的。由于父母走得仓促,直到十八岁时憨娃也没个正经的大名。因举止呆板,反应迟钝,大伙便就地取材喊他憨娃。憨娃除了面相憨,并不傻,二十来岁时,已经是村子里的整壮劳力了。因先天不足,小时候上树捉蝉摔跛了脚,成了半残废。为对他照顾,队长就派他到饲养场,帮饲养员铡草撒料,学喂牲口。
父亲是在憨娃四岁时得紧病走的,后来母子俩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艰难时光。那时憨娃母亲还年轻,能干又忠贞,颇受村人敬重。记得有个人,经常给他家送水,后来被队长看见了,对那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知道不?后来那人便不敢再送了。母亲便领了憨娃,抬水吃。母亲走那年,憨娃已经十来岁,是寻短走的。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等他放学回来,看到家里围了很多人,才知道母亲走了。后来他仔细回忆母亲寻短前后的日子,隐约记得,在母亲寻短的前几天,队长好像到家来过。母亲给他端了茶,敬了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就见母亲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母亲下葬那天,队长一大早就来家张罗,抚摸着他的头,安排他要好好学习,以后有啥需要,只管跟他说。憨娃疑惑,不知道队长为啥对他那么关心,难道母亲走时有过交代?母亲走后,队长隔三叉五就来家里虚寒问暖,并根据季节需要,及时送来衣物口粮,憨娃对此很是感激。
后来有人嚷着要分地,憨娃因为腿残,不便耕种,队长发愁,想给他一块地,又怕他种不好。不给呢,就得想法把人养起来。那时憨娃已三十来岁,按正常人正是能打能跳的时候,如果养起来,每年需要一笔钱,钱从哪里来?那时村里开支是大伙兑的,因款项多,每次收款都闹得干群剑拔弩张,动不动就有人上访告状。队长揣摩再三,最终决定把这片种不成庄稼,距村子又远,没人要的河滩地送给他。他没能力耕种,可以放羊。当时讲好的不收他的统筹款,有队上免费提供一只母羊,等下了崽,繁衍成群了,每年还队上一只羊就行了。
就这样,憨娃由过去的牛倌变成了羊倌。当队长把那只羊羔送到他手上时,反复叮嘱,要精心喂养,别让渴着饿着,否则就得打饥荒。他牢牢记住了队长的话,把小羊当成宠物养,与羊一起吃喝,一起玩乐,晚上睡觉也搂着它。其实对羊,他并不陌生,早在母亲在世时,就曾经喂养过。那时母亲常带他下地给羊薅草,哪些草羊爱吃,哪些草有毒犯忌,他是知道的。他永远忘不了当初那只羔羊带给他的欢乐和希冀。他觉得那不是一只羊,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后来,母羊居然一下子给他生了四只崽,三只白的,一只白中带黑,像花牛一样。三只白的是母羊,只有那只带黑花的是公羊。看着活蹦乱跳的羔羊,他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感,咧嘴嘿嘿笑。他把母羊揽在怀里,百般宠爱,觉得它就是他的妻子,为他立了大功,使他寂廖的人生凭添了乐趣。那只公羊以为他要把它们的母亲掳走,气势汹汹闯过来,用头抵他。他乐呵呵地笑着,丢开母羊,用拳头和公羊对决。那公羊毫不怯场,竟然越斗越勇,最后他顺势把公羊揽在了怀里……
也就从那刻起,他决定把它留做种羊。一群羊就像一个生产队,没个头领是不行的。种羊就是头领。没事的时候他就举起拳头,像练拳击一样引逗调戏它,以此消除寂寞,寻找快乐。
咩—— 突然听到一声羊叫。他折身朝羊群瞅了一眼,看到那只公羊正趴在一只母羊身上寻欢。那母羊是个处女,这两天正在发情,无心吃草,动不动就往种羊身边蹭,尾巴下边似乎有些红肿,不断有胶水样的分泌物流下来。他闹不清母羊怎么就知道谁是公羊,竟然找得那么准。几年来与这帮精灵朝夕相处,他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知道了咋接生,咋配种,咋骟割公羊。母羊第一次配种,通常需要人帮着,用腿在前边挟着头,不然母羊抗不住,会被公羊压趴下。临产时,他只要看一眼母羊的肚子,就能估摸出大概能下几只。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羊有原来的几只,很快发展到十几只。后来添着走着,走着添着,一直保持着现在的存数。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公羊母羊交配的情景。因为公羊体量大,常常压得母羊咩咩叫。每当这时候,他便会从心底发出一种欣慰的笑,就像看到儿子和儿媳,下身那个多余的物件,便自然而然地蓬勃起来,硬成了一个大香蕉。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那是刚分地不久,羊刚下两窝,一天,他和往常一样赶羊下地,那只调皮的公羊像队长一样,不老实,见了别的母羊就想上,母羊顽强抵抗,任他咋撵也分不开。这时他才意识到,需要有一根鞭子才行,不然就缺少权威。可临时准备已经来不及,咋办呢,他顺手把腰带解了下来。
腰带其实就是一根用布条搓制的细绳子。他把肥胖的裤腰交叉一拧,然后挽个结向下一搓,裤腰便牢牢贴在了肚皮上。完了找一根干柴棍,将带子绑了。正当他挥舞着鞭子使劲赶羊时,感觉腰里一松,裤子滋啦一下滑到了脚跟。他慌忙丢了鞭子弯腰提,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他见过,是队长家的亲戚——一个老大闺女,农忙时经常见她来队长家帮忙。这时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出戏,满脸惊慌和好奇。他红着脸,挥手给了羊一鞭:我让你调皮!那女人捂了嘴,痴痴笑,完了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晚上队长便来家找他,问他为啥耍流氓。憨娃想了一回,觉得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就把赶羊经过说了。队长笑了笑,说你那挂零件被人看到了,知道不?憨娃便想起了那女人,不再狡辩,低下头去。队长说别害怕,如果喜欢,就跟我走一趟。憨娃生疑,问去哪。队长说我家,人家等着你呢,托我来做媒。憨娃便忐忑不安地跟着去了。结果闹个不欢而散。原来两人见面后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憨娃不说话是因为生性木讷,言语迟,特别见了女人,不知道该说啥。对方是想说不能说,因为是哑巴。就因为哑巴,才成了老大闺女。后来由队长老婆出面,又让两人见了一次。这次哑巴不再谦虚,大着胆子用手指了指憨娃,又指了指自己,完了忽闪着两只大眼,等憨娃表态。憨娃摇头,表示不懂。问,你咋不说话?哑巴用手指了指嘴巴,然后摇了摇手。憨娃似乎明白了,心想,原来是哑巴,难怪队长这么热心。想着将来和一个哑巴过一辈子,连句体贴话都没法说,憨娃打了个寒颤。羊交配还咩咩叫两声呢,到时候岂不成了哑巴擒驴?他喜欢听母羊那声浪叫,觉得那叫是对雄性的鞭策鼓励。找个哑巴咋办呢?他果断地摇了摇头,心想,还是回去看羊配对吧。
队长没想到憨娃会拒绝,一个瘸子,有人愿意跟就不错了,还想挑剔?憨娃正在想着,转眼却见队长在身边站着,问他午饭吃了没。憨娃慌忙起身,拍拍衣兜说,带的有馍,眼下不饿,等饿了再吃。就啃干馍,渴了咋办?憨娃朝河里一指,那不是水嘛。队长又皱眉,说那水也能喝?经常有人涮盆洗衣,里面屎尿都有。憨娃憨笑,说,不干不净,喝了没病。憨娃害怕队长问起对象的事,他知道队长是一心好意想帮他,可自己一个残疾就够了,如果再添一个,岂不雪上加霜?但又害怕得罪队长。如果不是队长想点子让喂羊,并把这块废地送给他,他说不定早就断顿了。
队长没提对象的事,而是说了地的事。队长说,有人提意见,说这块地包给你,每年只给一只羊,太便宜了,要求收回。憨娃吃了一惊。他知道最近有人找队长的麻烦,说他贪占公款,处事不公,还乱搞女人,要联名告他。就在几天前,一帮人找到他,硬逼他签名,他没签。他觉得队长除了有点喜欢女人外,并没有大错,至少对自己是有恩的。人不能恩将仇报。这时他想起了娘临走时安排他的话,娘说儿啊,如果我哪天走了,其它没啥牵挂的,就只有你让人放心不下。你一个人过活,腿脚又不便,咋整啊。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娘随便说着玩的。争辩说,除了不能担水拉车,其它活都能干。娘抹了一把泪,抚摸着他的头说,记住娘的话,第一,受再大委屈不要与官府斗;第二,饿死冻死也不能做贼。第三,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任何时候都不能丢。记住没?憨娃点头说,记住了。所以当一帮人找他签名时,憨娃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有个人阴阳怪气地冲他说,知道你不会签,因为队长对你家有恩。另一个接着说,啥恩啊,老娘换的,知道你娘咋死的不?憨娃羞恼,拳头攥得嘎巴响,他不许有人侮辱母亲,母亲在他心目中一直像月亮一样圣洁。就在他回身准备操家伙时,一帮人见势不妙,忙抱头鼠窜了。
娘的死,在憨娃心里一直是个谜,活得好好的,咋就寻短呢?仔细想想自己并没有惹娘生气,家里也没有遇到啥烦事难事,母亲咋说走就走了呢?
要不这样吧,队长说,你每年向队里交三只羊,算抵统筹款了,这样我对下边也好有个交代。憨娃没有表态,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三只羊,二百多块呢,够自己一年的开销了。当初不是说好的只交一只吗,咋兴变卦呢!难道真有人咬蛋了?憨娃怀疑。他感觉队长的眼神好像没有过去温和了,不知道为啥会突然变卦。怀疑是那场婚事带来的厄运。见他犹豫不决,队长通牒说,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一下,看给羊还是交地。接着问,有人要告我听说没?憨娃就把签名的事说了。队长问,你签了吗?憨娃摇头。队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签上边咋有你名字呢?直到这时憨娃才明白过来,难怪队长要反悔,原来是因为告状的事。赶忙诅咒发誓说,我真的没签,是他们随便添上的。队长便发狠,让他们告吧,早晚有一天会收拾他们!说完扬长而去。
队长走后,憨娃无心再看那帮畜生交配,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不知道与这群羊还能相处多久。他不想交地,想把羊和地一起留下来。因为地是死的,交了就再也没有了。没了地羊还咋放?琢磨再三,还是决定答应给羊。这时他又想起了母亲临死时安排的话,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到啥时候都不能丢。抬头,突然发现羊群不见了,仔细瞅才发现,羊已经越过河坡到别人承包的大田里去了。大田里种有萝卜白菜,味道鲜,领头的正是那只公羊。他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公羊的耳朵一顿暴打,让你嘴贱,不走正道!公羊吓得两腿打颤,眼泪汪汪。它还没见主人发过这么大的火,即便有时候在路边与别的母羊乱搞,也没见主人揪过耳朵,今天是咋了?那只刚受过公羊宠幸的母羊慢慢走了过来,它先在公羊身边咩咩叫了两声,接下来冷不防冲主人裤裆就是一头,把憨娃抵得直咧嘴……
接下来的日子如秋天的夕阳,憨娃一直处在一种惊恐不安的状态中,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现实,心境忧郁而怅然。队长再次找到他时他把想法打算说了。队长只是咧了咧嘴,没表态。完了岔题说,眼下盗贼猖獗,养这么多羊,小心安全呢。憨娃依旧憨笑,说不怕,羊和俺住一起。家里喂的有狗。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公羊悄悄来到了队长身后,铆足劲,一头抵在了队长屁股上。队长嗷唠一声趴下了,闹了个猪拱地。憨娃先吓得脸煞白,后哈哈大笑,笑出了泪,笑弯了腰。等他止了笑,想过去搀扶队长时,见队长呲牙咧嘴,一只手护着腰,正拿眼瞪他。他有点怯,问碍事不?队长依然咧嘴扭腰,说知道羊抵人,咋不事先说一声!憨娃连说对不起,没看到它过来。完了搀扶着队长向羊群走。队长先挑了两只骟割了的公羊,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只刚配了种的母羊身上,心想,你男人抵我,我吃你的肉,恩怨两清了。但对公羊却依然不肯放过,对憨娃说,抵人的羊不能留,把它宰了吧!憨娃愣了一下,说那可是种羊啊,好不容易留的。队长脸子难看起来,说种羊又不是皇帝,该杀就得杀。憨娃还是舍不得,因为他和这只公羊感情实在是太深了,是他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的,几年来,经它配过的母羊少说也有十多只,下的崽体态壮实,成活率高,和母羊一样是立了大功的。
憨娃不明白队长为啥专找公羊和母羊下手,难道是想断绝他的后路?选只别的不行吗?憨娃怯怯地说。队长眼一瞪:咋,舍不得?憨娃咂咂嘴,没吱声。
队长走后,憨娃心里刀割样难受,他实在不忍心舍弃那只公羊和母羊,尽管它们有时候有些调皮,不服管教,但那是种羊啊,没它们,哪来羊羔?它们不仅是种羊,而且是头羊,一群羊,全靠它们带领呢。实践告诉他,选种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各方面都得对它培养照顾,需要花费很多心血。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它通人性。每天早起它都是第一个起床,然后度到他的床前,用舌头舔他的手或脸,告诉他天亮了,该起床了。有一次,它居然把他忘在外面的鞋,用嘴叼了回来,比狗还灵性。可舍不得咋办呢?队长临走时已经拍了板,说就是它了,杀了再选个年轻的,省得母羊们失望。憨娃没见队长喂过羊,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懂行,恁多经验。
第二天后晌,憨娃赶着羊群刚回到家里,就见队长老婆急而巴慌地找来了。她告诉憨娃,那只公羊把男人的大腿抵断了,现在在家躺着,不能翻身,疼得厉害,问他咋办。憨娃吓出一身汗,心想这下完了,羊肯定是保不住了。说昨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过夜严重了?憨娃本来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队长老婆听起来很不入耳,说咋,难道是装的不成?憨娃忙陪笑脸,说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队长夜里是不是有啥事,搞啥活动了。队长老婆更来气,说有啥事?能搞啥活动?总不会怀疑是做爱累的吧!憨娃却羞得脸子通红,无地自容,说没,没那意思。队长老婆紧追不舍,那你到底啥意思呢?憨娃不敢再犟,心想,既然来找,肯定是队长同意的,再犟,不仅那只公羊保不住,恐怕连地也要不成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队长老婆着急,说你哭啥,快想办法呀。憨娃便擦了泪,咬了咬牙说,要不我出钱,你找人拉他去医院吧。队长老婆的气马上消了,说钱是小事,因为是你的羊,他要躺倒了,队上这摊子事交给谁?憨娃也觉得事情严重,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队长老婆忙摇头摆手,得得得,就你那腿,能跟上?憨娃说那咋办?队长老婆这才顺势说,先出点费用吧,我让哑巴拉他去。憨娃想想,破财免灾,也就应了。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腿并没有断,是腰的问题。憨娃不明白,腰的问题腿咋会疼呢,难道是两个地方的筋连在了一起?不管咋说,只要骨头没事,就问题不大。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羊的事,或许还有商量余地。他卖了礼品,去队长家看了。见队长仰脸躺在床上,腰里垫了一个枕头,肚子挺得孕妇羊,说是炼腰椎,是医生安排的。憨娃问,能下床走走不?队长放了一个屁,摇头苦笑,说,能走谁愿躺着。哎哟,这腰!憨娃感觉不像装,看样子的确是疼,就说了一些安慰话。最后表态说,回头我一定帮你出气,好好训训它,再不能让它抵人了!队长惊异地瞪了他一眼,说咋,不趁机宰了,还想留啊!憨娃两眼发热,说,就是人犯了错,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啊,总得给个改过机会吧!它可是立了大功的是呀,这几年,不是它,羊群根本发展不恁快。那又咋?别忘了,当初那只母羊是我给你的,没母羊,公羊会下崽?这回队长真生气了,见憨娃磨磨唧唧不松口,干脆把底牌亮了出来,如果不答应把公羊除了,羊就别再喂了,我把地收回来。憨娃说别呀,不是在跟您商量吗。队长心烦,说商量啥?我要哪只就给哪只,如果我这腰一直不好,你花钱的时候在后头!
从队长家回来,憨娃无心再下地放羊,而是抱了一些干草,放在屋里让羊们吃。他想帮公羊躲过这场灾难,设想先把它藏起来。要不就送到亲戚家寄养,等队长问时就说丢了。他拿了绳子,试着把公羊绑了。可当他试图牵着它离开时,公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竭力向后扯,怎么也不肯走,差点被勒死。他知道公羊对他和这个家有感情了,无法让它离开,只好松手,抱着羊大哭一场。
伤筋动骨一百天。队长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期间,憨娃得空就去看望,刺耳话没少听,冷脸子没少看。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急,一急就想拿公羊出气。但打过之后又心疼,还得好吃好喝的安慰它。这天,他正在吃早饭,队长老婆又急而巴慌来了。这回不是她一个人,后边还跟了个保镖——哑巴。哑巴是队长老婆娘家侄女儿,之所以让她长期来家帮忙,是想在家门口帮她寻个婆家,以了却哥哥的一桩心病。她这次带哑巴来是想告诉憨娃,听说安徽那边有个乡间民医,专治腰疼病,用膏药一贴就好,想让憨娃去一趟。完了递过来一张纸,上边记有地址。憨娃为难,说去倒是可以,我这群羊咋办?队长老婆眼一瞪,羊重要还是人重要,没给你要吴工补助就不错了,还想咋的!这时哑巴站了出来,先指指自己,又指指憨娃,意思是她可以帮憨娃照看家。队长老婆瞪了她一眼,说,这没你的事!一把把她扒拉开了。
憨娃感觉走投无路,他没想到一只羊竟然惹出这么多麻烦,后悔当初不该与公羊对峙练拳,以致造成这样的结局。他把羊群牢牢锁在屋里,给它们预备了干草和水,安排狗好好看家,别乱跑,就匆忙上路了。他要在天亮前赶到县城,然后搭乘去安徽的长途客车,连夜拿药,争取第二天赶回来。因为家里放着一群吃货,他不放心,不敢耽搁。按照队长老婆给的住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乡医,没想到拿药的人像开会一样多,药一时供不上,得排号等候。他只得找旅社住了。结果一等就是两天。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匆忙赶到家里。到家一看,傻了:屋门大开,羊和狗都不知去向,只剩一座空房!他急忙赶往队长家,想告诉队长,家被盗了,看能否请上边的人来一趟。结果见队长家大门紧闭,叫了几声没人应。正疑惑,对门邻居出来了,问他找谁。憨娃就哭着把被盗的事说了,说要报案,问队长哪去了。邻居非常同情,说别再找了,昨天警车把人带走了!憨娃惊得嘴巴大张,膏药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憨娃病了,咳嗽发烧嗓子疼。突发变故让他悲伤不已。他想死,想找那帮告状的人决斗一场。不是他们惹是生非,队长也不会对自己怀疑。不怀疑也就不会拿地说事。不拿地说事也就不会被羊抵。可眼下还不能死,至少得等队长回来,把话说清楚。可队长却音信全无,老婆因害怕被抓,早已躲到娘家去了。只留哑巴帮着看家。
憨娃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也不找医生看。他想让病魔把自己折磨死,那样或许就心安了。这天,他正想起床晒晒太阳,听见有人敲窗子,起身看时却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啥。他感到诧异,打开一看,原来是饭,两个馒头,一份炒鸡蛋。他朝四周瞅了一眼,冲空荡的院子喊,谁送的饭?!没人应。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吃。但香味却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似乎有意挑逗他。最后实在把持不住了,才就着窗台,把饭吃了。
接下来几天,总有人在他还没起床时,就把饭送到了窗台上,和先前一样,只听见敲窗子,就是不见人。憨娃感觉蹊跷。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人抓到。
这天,他早早地起了床,藏在门后,但等那人来敲窗子,结果早等晚等,也没有见人。
憨娃困惑,不知道谁会对他那么关心。他渴望队长能尽快回来,以便能帮自己拿个主意,看究竟是继续喂羊,还是交地。再说,这么大一群人,没人当家做主咋行呢!昏聩迷茫中,他又来到那片坡地,走进了那片树林。他想与坡地告个别,然后再从这个地球上神秘消失。他已经选好了一处地方,那地方深奥幽静,很少有人光顾。
刚进地头,看到一群人,拿着杆子在那里忙活。他急忙走过去,问他们要干啥。有人告诉说,新建的高速公路要由此经过,需要修建一座桥。憨娃愣在那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地是我的呀,我还得放羊呢!一群人哈哈笑,说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你找县太爷去说吧!
憨娃的心彻底凉了。他在林地整整转了一个下午,看到地上有干屎蛋子,一串串黑珍珠似的,知道那是羊拉的,便弯腰捡起来。一边捡,一边数,一粒,两粒,三粒……他把粪粒顺手塞进了衣兜里,他想留个标记,以便来世托生时,有个依据。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看到哑巴抱着一只羊,在不远处凝望他。他有些惭愧,也有些激动,恍惚中感觉那只羊,已经挣脱女人的怀抱,咩叫着向他奔来,他忙张开臂膀,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