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意随人
如果生活在北方,冰天雪地的环境里,就会很自然地想起那几蓬梅树了。但生活在江南,而且近几年江南的冬季都属于暖冬,所以满眼的绿色并没有因时令上的冬季而变得苍凉起来,冬意的感觉更多地表现在节气的图表上,所以,与女儿说过好几回:咱们去看看那几蓬梅树吧,却总是忘记这件事。
那几蓬梅树生长在图书馆藏书大楼边,更添几分幽雅。去馆里看书时要从它们身边经过,经过时总会情不自禁地驻足看上几眼。发现它们是梅树很偶然,而且是在春季的一天。那细细瘦瘦的權木,在百花争艳的季节里也披着浓密的叶子挤在其它树木中间,不是对树木有研究的人很难发现它们的特殊,只当你细细打量时才会发现:它们的密叶里藏着青嫩的小果子。这是什么?同行的一位兄长说:这是梅子。你怎么知道呢?我怀疑他是信口开河,他却非常自信地说:绝对!你以什么来判断?现在不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吗?我才恍然大悟:哦,头顶上正下着淅沥沥的雨呢。不过,这也未免太牵强了!但他就显得那么自信那么博学。当然,他的这分自信一半是来自我对梅树的陌生,更何况我从没有见识过长在树枝上的梅子呢。为了证明他的说法到底是对还是错,每次去看书时我都有意识地在它们面前注视一番。就这么不明不白,痴心痴意地等到绿叶更浓密了,等得盛夏炎炎却连梅子也躲的看不见了。直到冬季,那梅树上所有的叶子落光了,瑟瑟寒风中,细细瘦瘦的枝杈上露出了梅骨朵,我才承认那位兄长比我聪明。
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花叫梅花那是很早的事。在小学读书时就知道梅花的名字。“梅花欢喜漫天雪,” 想象中的梅花是雪中娇美,挺浪漫的。后来读到了不少关于梅花的诗,也想象了许多梅花的品质,大都是跟着诗人后面去看的梅花。像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诗意中的梅花如雪一般地披挂梅树林上,一股幽幽清香在微风中飘浮。读到毛泽东的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仿佛眼前绽放的梅花一派傲然风姿。至于陆游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倒是很孤傲的,还有点儿凄美的感觉……梅花如此多情,难怪历史上有人会把梅花当作妻子,梅妻鹤子,终生与之相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将梅花描绘得那么诗意盎然地交给历史,交给未来。是文人作秀?诗人癫狂?还是生命中有过一次与梅花的生死际遇?无论如何作想,有一点可以肯定,林逋对梅花有着比我更深刻的人生感悟。
今年春节,一位多年未见面的同学回乡了。我特地陪他到赣南大余县的梅关去玩了一趟。在盛开的梅花丛,我们款款而行。他出神地望着在微风中纷纷飘落的白雪般的梅花,忽然向前急走几步,又蹲下去用手捏起一朵飘落的梅花端详了好一阵,喃喃地说:你看这梅花,原本是开在枝头的,现在落入泥土了。不论它开放得多么骄人,最后都得归入大地。我也像这梅花,为了一次骄人的艳丽,拼命地绽放,但最终还是要落入泥土里。常言说落叶归根。何止是叶,又何止有花,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位同学。夫妻二人下岗了,挪腾出自家的一间房子开饮食店,取名“梅店”,其释意是:本人姓梅,也喜爱梅花,故曰:“梅店”。开张的那天还请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捧场。他在店里养了几盆腊梅、红梅,虽是盆中花木,但也秀色不凡,还有那桌布、餐具上都印有梅花。他说要求个名副其实。我却挑剔起来,若论名副其实,你还缺点至关重要的。他问:那是什么呢?我说:神!没有精神就没有内涵。他说:怎么没有精神?梅花选择在雪中开放,不就是有股傲劲吗?下岗容易就业难。唯其难,才需有梅花样的凌寒傲雪精神。没有这种精神,我还能开成这家梅店吗?
从画上看梅花,从诗里读梅花,从友中识梅花。而要说真正认识梅花,还是19岁那年冬天。因为一次特别重大的手术,我在全麻醉状态下失去知觉20多个小时。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自己睁开眼睛时发现窗外横着的几根光溜溜的树枝上闪着一星星金黄色。那是什么?守候在身旁的姐姐告诉我:那是腊梅花!我就一直盯着它。躺在病床上一个星期没有下地,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眼就是朝窗外望去,每天都能看见腊梅的样子。无论太阳的照耀下还是白雪的挥洒中,它都是那么精神那么充满生命力地活跃在我的眼前。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着腊梅花倾诉:你是符号,你画在树杆上;我也是符号,我画在人群中。是谁让你矗立在医院里?是谁安排你在这种时候闯进一个经受着生死考验的人眼里?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感情很丰富也很脆弱,更是很痴意。比如:那棵根本与自己生存与湮灭没有任何因果互为关系的梅树,却可以成为自己一位寄托感情的好友。病情渐渐好了,下床走动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下住院部大楼,在铺满积雪的院子里找到那棵梅树,用手触摸树枝上的梅骨朵。腊梅花开得很旺盛,花瓣儿厚厚实实,缀满了树枝,一股幽幽清香撩迫得人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一树腊梅花竟成为一个个生命的符号,让大病初愈的我从此对生命特别珍爱,对活着特别珍惜。
哦,梅意随人。我读出了梅花与生命的关系,而我的同学们呢?他们却读出了梅花的种种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