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源
阿劲想知道洛沟的头在哪里。
洛沟是从南向北流还是从北向南流，阿劲知道没有人知道。
阿劲想知道，响子也想知道，他说：“咱俩去找找吧！”
“找就找，谁怕谁。你往那边走我往那边走，明个吃罢饭，拿上晌午吃的东西，从大桥开始。”
“管。”
妈，我饿了，快点做饭吧。鸡刚咯咯打鸣，太阳还没起，阿劲就醒了，催着妈妈做饭。
厨屋的小门朝西，没有窗户，窄小，很暗，地面很潮湿。灶台上坐着大黑锅、旁边放着铁水桶和一张切菜桌，灶门边上靠墙堆着玉米秸、小树枝，还有一堆引火用的小麦秸秆和阿劲在家后的小树林里用木耙子搓成堆装在大麻包里拖回家的树叶。
擦燃一根洋火柴，点着一片干干白白的麦秸，放进锅灶口，慢慢放上去一把又一把干脆的树叶和麦秸，用嘴吹一吹，火大了起来，再放小柴棒棒儿，火快灭了，赶紧抓了一把麦秸秆放到灶口用拨火铁棍儿捣到火上，一股烟被火冲散，灶膛一下子变得红通通。左手慢慢拉风箱，右手继续添柴禾，没几分钟，火已经旺得冲上烟囱。阿劲不会烧汤馏馍炒菜，治火烧锅很在行。
早上大米汤、炒菜和蒸馍，中午面条，晚上还是大米汤、炒菜和蒸馍。天天这样，年年不变样。今天早上也是大米汤，阿劲喝了一碗，炒菜是白菜嫩豆腐，阿劲就着蒸馍吃了半碗炒菜，吃得太快打了个大饱嗝。阿劲拍了拍圆圆鼓鼓的肚子，发出了熟西瓜的脆响。没等妈妈催逼劝打阿劲就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妈妈很高兴。阿劲吃得很饱了，响子还没来，等了一会儿阿劲又喝了半碗米汤，告诉妈妈说今天的米汤很好吃。
阿劲用压水井打水，灌了满满一塑料瓶凉水。趁着妈妈在厨屋刷锅，阿劲把一包冠生园方便面贴着肚子藏在了裤腰。
“妈，我出去玩去了。”阿劲扭头朝着厨屋说着，已经跑出了院子。
响子在门口等着阿劲，还给了他一根火腿肠。
大桥很小，小孩子站在中间伸开胳膊就能摸到两边的桥柱子，踔三步就能过去，可是对于葛尧人这个小砖桥就是一座大桥，这是葛尧唯一的桥。洛沟南北流，被东边和西边的庄稼地夹着，大桥不东不西歪歪斜斜。从大桥往西看，葛尧低低矮矮的土墙房和砖墙房小得像泥巴玩具。
响子和阿劲比谁跑得快，跑到了湿漉漉的大桥，桥缝里长着牛筋草，细细长长的叶子上趴着一只土黄色的大腿蚂蚱，上面还趴着一只小蚂蚱，他俩在配对。
你往那边走还是往那边走？阿劲问响子，往南指了指又往北指了指。
我去那边。响子说，往北指了指。
走到头再回来，不能装孬。拉勾。
拉勾。
阿劲很兴奋，他觉得他在做一件很那个很那个的事情。他想着等他找到洛沟的头，回到葛尧就问别人洛沟的头在哪里，别人再说他胡问八问，他就嘚嘚瑟瑟地怼回去说：“不是我胡问八问，是你连个屁都不懂。我知道洛沟的头在哪里，我去过。”
“你真牛！”
“你真厉害！”
“你真猛！”
阿劲想象所有人都会夸他有本事。英雄，阿劲想到了语文课上学过这个词，我是英雄，我是英雄，阿劲喊了出来，想着回到家就告诉妈妈说他以后不叫阿劲了，暑假开学就改名叫葛英雄。别人要是说他谝，他就说：“我想谝（piǎn），我该谝，谁不让你谝了？”
阿劲越想越兴奋，往南蹦着跳着跑，他回头看了看响子，响子也回头看了他，他们要比一比谁厉害，谁先回到大桥谁赢。阿劲把塑料水瓶往前抛，猛地往前跑去接瓶子，心里想着要是我能接住就能赢，第一次没接住，不算，我再抛一次，接住了，三局两胜，最后一回，阿劲抛得又高又远，身子前倾跑着去接，瓶子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很多泥，接不住咋咋了，接住还是接不住和能不能找到洛沟的头不沾边。阿劲一边走一边和自己玩，自己和自己犟嘴。
杨树、桐树、槐树、柳树栽在沟沿上，面条稞、马蜂菜、稗草、苘麻、黄蒿草、猪秧秧、狗尾巴、长在沟坡上，土路上长着牛蒡、蒺藜、马炮和很多阿劲叫不出名字的乱草。露水还没干，阿劲穿着凉鞋，脚指头缝里满是湿泥和草籽，又滑又不舒服，阿劲把凉鞋脱了套在了胳膊上，光着脚走舒服，尖尖的麦茬扎得脚疼，又穿上了凉鞋。太阳一出来，蒲公英小花开得比蛋黄还要黄，阿劲走几步摘一朵，又摘了很多狗尾巴草，把一大把嫩黄的小花和狗尾巴草编在一起做成了很好看的花帽子戴在了头上。
阿劲走了很远了。大桥早就看不到了，洛沟曲里拐弯，阿劲曲里拐弯顺着走，现在他能看到很远的几个村庄，他不知道那些村庄的名字。
麦子早就收完了，麦茬也早就烧了，麦茬灰把整个大地都染黑了。没有了庄稼，坟头就露了出来，这一个那一个，老坟头圆圆扁扁，新坟头很尖，大部分坟头就是个小土堆，只有几个前面竖着石碑旁边栽着松树和柏树。阿劲指着坟头数，数到一百还没数完，不再数了。他听说过坟头下面要是有个圆圆的洞口，那这个坟头底下就住着一窝黄鼠狼，他走到离小路不远的几个老坟头绕了一圈，没找到洞口，觉得很没意思。
阿劲捡到了一个碎瓦片，半蹲着扔到洛沟打了几个水漂。有一片洼地存了很多很多水，阿劲看到了一群白色长腿的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鸟，看了很长时间，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小白”，起好名字他就一声又一声大喊：“小白—小白——”鸟不搭理他，他继续走，遇到积水的地方就蹚，走着还啦啦啦啦啦地唱，谁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有我知道。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坡我想唱歌。哼哼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劲只记得前两句，后边那两句唱不出来就哼哼哈哈。
大河向东流，说走咱就走。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我闯九州。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哈哈哈——每次在玩斗拐的时候，阿劲都要大喊一声“大河向东流”给自己鼓劲。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嗯嗯嗯嗯，一村又一庄。啦、啦、啦——爸爸说过阿劲唱歌像受惊的鸭子嘎嘎叫，有人的时候阿劲就不唱了。现在没有人，阿劲唱得越来越大声。
有点累了，腿疼。坐下来歇歇，又继续走，他的步子小了，走得慢了，什么都不想看了，也不唱了。阳光刺眼，阿劲眯着眼低着头走，皱得额头生疼，摘了一片泡桐的大叶子举在头顶遮住太阳才能睁开眼。怎么还没走到头啊！得快点走，走到洛沟的头还得趁天没黑再走回来。他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爬上了一棵杨树，他没看不到洛沟的头，洛沟很长很长。
“我X——”
阿劲说出了这句他刚学会的话，感觉很不好意思很别嘴，他又说了一遍。
“我X——”
这次感觉自然了一些，阿劲感觉说了这句话自己就不是个小孩子了。
阿劲抱着树滑下来，他泄劲了，不想继续朝前走了。
太阳很大，越来越热，一绺风都没有，吸气都都烫鼻子。阿劲越走越累，脱掉了汗水湿透的短袖想去洛沟里弄湿再穿上，还没下到水边就看见水上漂着一只死去的小猪，肚子鼓得快要炸开，腐肉的味道铺天盖地，阿劲赶紧捏住鼻子还是恶心得要哕，赶紧往前跑了十几步才敢喘了一口气儿。
穿着凉鞋都热得脚底冒汗，阿劲感觉右脚有点疼，刚刚没感觉到，一看，右脚鞋上都是早已干掉发黑的血，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玻璃碴子，利了一个大口子。阿劲坐下想好好看看，大地像煎锅一样烫屁股！
热啊，热得太阳都快要化掉了。
阿劲渴了，塑料瓶里的水也晒污堵了，很难喝。
再走一会，要是腿疼就回去，不能说不走就不走。阿劲这样想着继续走。
阿劲想找一个树荫歇一会儿，正晌午，十几米高的一棵大杨树就屁大一点影儿！
找不到阴凉的地方就只能继续往前走，阿劲喘着粗气，眼睛都睁不开了，好想睡一会啊！
热热热热，热得喘不过气。阿劲怕晒晕，把水倒手心往额头上抹，抬起胳膊的劲儿都没有了。
要是在家多好啊，可以吃凉水拔过的沙瓤西瓜，可以在凉荫下铺张凉席睡觉，我真是大傻X，我找洛沟的头有啥用，这要是路上碰到拐卖小孩的咋整？
我真是大傻X，阿劲一遍又一遍埋怨自己，他往前看了看洛沟，洛沟这么长，走到死也走不到头！他想回去了，他想到了响子，要是响子找到了那一头，我回去他肯定要笑话我是笨蛋。
接着往前走还是往家走，阿劲饿了，把兜里的方便面撕开，把面饼捏碎，把辣佐料撒进塑料袋上下晃晃，手很脏，阿劲就抬着头往嘴里倒。吃完喝了一口塑料瓶里的水。火腿肠呢？阿劲这才发现他一直留着特别特别饿的时候才吃的火腿肠掉了。
往前走还是回家，阿劲又热又睏，又急又气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想哭，哭了。葛尧在哪里，他在哪里，前面是啥地方，阿劲什么都不知道，他感觉越往前就越危险，他前面的庄稼地里没有麦茬，种的不是棉花，不是花生，不是大豆，不是红薯，不是芝麻，不是油菜，不是萝卜，也不是西瓜，那种叶子和秧子阿劲从来没见过，他不知道那几十亩地种的是什么。
阿劲想，洛沟就像一个骗子，把我骗到这个地方整我玩我。葛尧的每一块地是谁家的、地界在哪里、哪里有水井、哪块地是沙土哪块是凹地、哪块地适合种棉花哪块地种花生更好、哪块地里的坟头里埋着谁，葛尧的每一分庄稼地阿劲都很清楚。葛尧的每一分庄稼地阿劲都知道，村子里每一家家里几个人叫什么名字、家里养了几头牛几只羊、院子里种着什么树、屋子里是熏天臭还是一股药味、谁家干净谁家腌臜、屋子里有几把椅子几个凳子、茶壶是什么颜色的、堂屋挂着毛主席还是耶稣、秤在哪里剪刀在哪里针线在哪里，等等等等，阿劲都能说出来。，这里，什么都和葛尧不一样，阿劲什么都不知道，阿劲感觉路边的杂草都变了样，脚踩在泥土上的感觉也很奇怪，天是假的，地也是假的！
阿劲看了看洛沟，这是洛沟吗？洛沟怎么可能这么宽，我是晒傻了吗？我迷路了！往哪走才是葛尧啊！鬼打墙！阿劲觉得自己被鬼缠上了，身体猛地一阵发冷！阿劲慌了，刚刚走过的路没记住，往左走往右走的路看着一模一样，哪是往回走哪是朝前都分不清了。在葛尧阿劲不怕陌生人，还喜欢和他们说话，问他们家是哪里的来葛尧找谁，要是陌生人说自己是葛尧的谁谁的远亲戚，阿劲就会把他领到谁谁家门口。从大桥走到这么不知道什名字的地方，他看到男人就害怕，看到拾麦子的妇女和小孩就不好意思，看到人阿劲就跑，跑着还回头看看，像回头看有没有鬼一样。现在阿劲多么想找一个人问问路啊，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阿劲还在走，走得腿酸胀胀，不走别说找不到头，连回家也回不了。嘴唇已经爆皮出血了，舔也疼，不舔也疼。他弯着腰，把手按在膝盖上歇了一会，这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地方奇怪得吓人。要是遇到一个放羊的老爷爷多好啊，他肯定不是外地来的，老爷爷跑得慢，就算是是个坏老头坏人也抓不住自己，老爷爷说不定还知道这里离洛沟的头有多远。没有人可以问，也不知道路，阿劲渴得咽唾沫，脚上的伤口像洒了盐一样像被尖肚子蚂蚁咬了像被蜜蜂蜇了。阿劲还饿，想哭，哭也不行，现在得找到回家的路。
阿劲很累，就是被一群野狗咬死都懒得动弹。他想躺下睡一觉，又怕一觉睡到天黑，坐在田埂上，胳膊叠在膝盖上，额头刚压在胳膊上就睡着了。没睡着几分钟阿劲就热醒了，胳膊麻了，嘴里酸臭，鼻涕一样黏滑的汗液怎么擦也擦不完。他刚刚做了一个梦，刚一醒就忘了，阿劲站起来，想知道他在哪里，他感觉太阳在往北落，他迷方向了。他第一次迷方向，太阳往北落，太阳都迷路了，我找不到洛沟的头了，我回不了家了，我想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天地都变了样，远处的村庄、脚底下的杂草、弯弯窄窄的洛沟，他什么都不认识了，泥土变了色儿，空气也变了味儿，什么都在吓唬他，“妈—妈——”他张大嘴没喊出声，哭了。
太阳已经不那么毒辣了，阿劲害怕天黑之前回不到家了。得赶紧找到回家的路，必须得找到人问路，阿劲想找到一条大路，坐在路边上等人过来，最好是隔着水沟，这样更稳当。左边很远有屋子，阿劲不敢过去，要是在迷一次路连洛沟都找不到，那就回不了家了。
再不走就得睡到这蛮野地！前北后南左西右东，阿劲想起了这句爷爷教给他的口诀。太阳还在往西落，他念着口诀转了半圈，左手朝西，背后是南边，我是从大桥沿着洛沟往南走，要回家就得往北走，前北后南，往前走就能回家！
洛沟的头还没找到，阿劲想说假话骗响子说自己走到了头。说瞎话不好，我说实话他要笑话我，说瞎话要是说漏嘴我就丢脸丢死了，再走三天我也走不到洛沟的头，我想回家，响子要是找到了那一头他又要笑话我像个菜疙瘩。
阿劲顺着洛沟看，就能看几百米，再往前洛沟拐弯了，树林挡住看不清洛沟了，看着很近，阿劲走到树林看看，说不定洛沟的头就在那儿。到了那个树林就回家。阿劲把凉鞋的襻子拉紧，努努劲儿跑了起来，洛沟拐了个弯他也拐了个弯，前面一条小沟和洛沟连着。这是两个村子的界沟，一边高一边低，沟里的水不多，流得慢，慢得一点点声音都没有，沟也很窄，他想一个大步勥（ziàng）过去，可是界沟两边的小刺槐、小疙针树和荆棘拦着他，要是扎到眼可不是小事。他从地上捡了一根结实的树枝，下到洛沟，坡不陡，也不滑，阿劲还是害怕摔倒掉到水里，一想到水里的大蚂蟥和水鳖虫，阿劲害怕得想都不敢想了。他扶着树枝，蹲着，一只脚踩稳了再抬起另一条腿挪过去，就这样小心小心再小心，斜着爬到了小沟的另一边，把树枝放在了旁边，回来的时候还要再用一次。
阿劲走，他感觉树林也在走，看着就几百米远，走得腿疼脚也疼了还是离树林几百米远。阿劲不想走了，上雾了，天上已经有几只蝙蝠在飞，天也有些阴了起来。走到树林就回家，走不到树林不回家，说话要算话，阿劲往前走，又怕天黑前回不到家。
还没走到树林洛沟就没有了，说断就断了！这个淤积着发黑的玉米秸、麦秸、杂草、树枝、垃圾的地方就是洛沟的头，阿劲不相信。他想象中的洛沟头是一个开着花的地方，很多鸟在大树上欢飞，还应该有一块刻着“洛沟的头”的大石碑，比坟头前立着的那种还要高大。
阿劲又往前走了走，只有荒地和野草，噌地一声，一只大野鸡飞了起来，野鸡一米多长的尾巴和蓝莹莹的羽毛特别好看，野鸡落到了荒草地。洛沟不是从南流向北，也不是从北朝南流，洛沟没头没尾，只是一条长长的小水沟。
阿劲往回走，太阳往西落，洛沟该叫死沟、烂沟、孬沟、臭沟，不要脸的洛沟，阿劲又骂自己是傻屌一个，也就自己又憨又傻来找洛沟的头。
阿劲脚疼、腿疼、屁股疼、肚子疼、背疼、胳膊疼、头也疼，从头到脚酸辣生疼。他不知道回去的路有多长，从大桥走到这里花了大半天，太阳像一个熟透的大柿子，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滑落到黑夜的肚子里。
前北后南左西右东，阿劲又想起了这个口诀，念出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念得嘴和喉咙也疼了起来。这样他才不会去想等会儿怎么摸黑回家。天一黑，鬼乱飞！
石桥，白天阿劲经过的时候看了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石头桥，石头看上去和做石磙用的石头一样。葛尧的大桥是砖桥，蹬三轮车的人怕掉到沟里，过桥的时候都是推着走。这个石桥两边都有铁皮栏杆护着，铁皮上刷着“胡集专治白电风”七个红色的大字，另一边白底黑字“夏邑中医院包生男孩”。石桥很长很高，中间一个大洞，两个小洞，桥两头都长着大柳树，阿劲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柳树，他折了一根柳枝做了个哨子，吹出来的声音像呲屁。阿劲踢了一脚铁皮栏杆，沿着洛沟右边的大路走了很远，等大路和洛沟各分东西，阿劲顺着洛沟找小路走。一个推着一架子车麦秸的男的看他一个小孩子，问他去哪里，他指着前边的村庄说：“我去我姥姥家。”那个男的说：“你一个小孩别乱跑，遇到孬种把蛋子给你割下来。”阿劲说：“我知道。”
阿劲想歇会，一步都走不动了。阿劲想喝洛沟的水，又怕腌臜喝了窜稀。好想喝口水啊，喝水，水啊，水。天黑得已经看不清指纹了，风吹得阿劲打了一个啊吣，又打了一个啊吣。
阿劲没见过鬼，鬼是什么有没有鬼为什么要怕鬼，阿劲一想鬼就不敢想了。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村子隐没在黑雾里，狗叫声越来越清楚。我怕啊，怕得连哭都不敢哭，风凉飕飕，洛沟像一条黑色的大蟒蛇。
葛尧最会叫的人大转悠。夜猫叫、老驴嚎、杀猪铲锅锉锯条，大转悠一张嘴就能发出这几种最难听的声音。挨黑几个人蹲在葛尧路口吃饭，大转悠蹲着吸烟斗，阿劲觉得大转悠能发出那么多声音嘴里肯定有东西，大转悠张开嘴，阿劲把眼放到他嘴里看，啥都没有，一股冲鼻子的烟味熏得他捂住了鼻子。阿劲一捂鼻子，大转悠学了一声铲锅老驴叫，阿劲去捂耳朵，大转悠又吹了一口烟气到他脸上，阿劲被耍逗哭了，他一哭大转悠学他哭，阿劲泪还没流到鼻子就笑了。
阿劲听大人说过鬼怕驴血，那么鬼要听到驴叫也要害怕。咦唉噢——他已经累得张不开嘴，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阿劲躺下了，地上很潮，他感觉不到。他累得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一步都走不动了。他死死地睡着了。
响子从大桥往北走，太阳刚刚把露水晒干，他走到了五岔路口，过了五岔路口就不再是葛尧，葛尧、张庄、许庄、吴庄、李庄的地隔着一条条像细绳一样窄得不能再窄的小路。过了路口他看到远处一片绿，地里面搭了一个棚，响子知道那是西瓜地。他偷了个西瓜就嗖嗖跑回了大桥，吃了西瓜就回葛尧了。他以为阿劲到了吃晌午饭就会回家，阿劲没回，天都黑了还没回。
晌午阿劲的妈妈给他留了饭就去蒜地干活去了，他的爸爸在一个粮食收购站打工，新麦子刚收获，很忙，中午也没回家吃饭。天一黑阿劲的妈妈背着一袋子蒜头回到家，看到锅里给阿劲留的饭还闷在锅里，阿劲平常都玩得很野不吃晌午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烧汤溜馍，凉拌番茄黄瓜，等她做好饭，看看表都快七点了，她开始喊阿劲回家吃饭，阿劲没答声。妈妈知道和响子天天一块玩儿，问响子知不知道阿劲去哪了。
俺俩说好从大桥走沿着洛沟走到头，我嫌累就回来了，他还没回来？
妈妈去粮食收购站找了爸爸，让他赶紧去找阿劲，响子的爸爸踹了响子一脚也去了。俩人拿着手电骑上自行车顺着沟往南骑，路不好和没有路的时候就推着。阿劲的爸爸在沟这边，响子的爸爸在沟那边，一人瞅一边，不停地喊阿劲——阿劲——阿劲——
黑天黑地，风凉如水，阿劲冻醒了，缩在地上。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看到了很远很远处模模糊糊的亮光，他站起来要喊妈妈，站不起来也喊不出来，他坐了起来，阿劲——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了，是爸爸。
阿劲的爸爸找到了阿劲，把他抱到在自行车后架上，到了晚上两点多才回到葛尧。一路上爸爸和响子的爸爸说了很多话，阿劲没力气听。
阿劲饿醒了，妈妈高兴哭了，说：“以后可别乱跑了，都快吓死了我。”
歇了一天，阿劲又活蹦乱跳要上天。爸爸让他跪在院子里训了一顿。
“以后再瞎遛，腿给你打断。”
“我不是瞎遛。”
“犟嘴，嘴给你撕烂。”
阿劲不吭声了，他知道他不是瞎遛，他感觉到了很多新的东西，大桥是座小桥，洛沟是条小水沟，葛尧是个小地方，长大了，我要去大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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